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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最全] 【朱颜血清菊】(1-47)作者: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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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颜血清菊】(1-47)作者:紫狂

朱颜血清菊




作者:紫狂
字数:232840


  峭魃君虞枭
  子微先元龙
  凤 清菊凤

    01

    柔软的麂皮擦过飞叉。那柄飞叉齿长三寸,两股,柄四寸,铜六铅三锡一,
重四两九钱。叉尖呈现出锋利的光泽。上面刻有他的名字:鹳辛。

    「我们是鹳鸟的后裔。」鹳辛说:「它是我们的神灵。」

    「你们崇拜鹳鸟,夷南人崇拜水蛇,姑胥人崇拜鱼,离人崇拜火,我们郦渚
崇拜的是白鹤。所以我叫鹤舞。」

    鹤舞轻盈地飞起来,白衣飘飘,仿佛一只洁白的雪鹤。她躯体纤柔,细黛的
眉枝婉约如诗,只有这以土为母,以火为父的南方大地,才会有这青瓷般的姣美
女子。

    一直没有作声的祭彤突然张开嘴,吐出一团火焰,几乎烧到鹤舞的白衣。

    鹤舞惊叫着飞开。祭彤发出「嗷嗷」的怪笑声,一边作了个鬼脸。

    鹤舞很生气,她从衣袖里甩出一枚鹤针,刺向祭彤的手腕。那针中间是镂空
的,破空时会发出悦耳的声音。被它刺中的时候,鲜血会像小鸟一样悦耳地歌唱
着,飞快地流干。

    破空声突然一凝。子微先元两指挟住鹤针,眼睛看着前方,手指竖在唇边,
轻轻「嘘」了一声。

    远处的山坳中,一股浓黑的烟雾直上晴空。树叶上闪烁的阳光渐渐黯淡下来。

    「那是什么声音?」祭彤问。

    「歌声。」颧辛说。

    「女人的歌声。」子微先元说。

    「女人们在唱一首高兴的歌。」鹤舞说:「但她们的声音很悲伤。」

    明净的阳光突然变成变成暗红色,仿佛黏稠的鲜血浸入森林。受惊的鸟雀纷
纷飞起,发出嘈杂的叫声。

    鹳辛抬起手掌,邪恶的光线与他的手掌一碰,缓缓朝两边流开,在他们身周
留下一片空白。

    树叶仿佛承受不住光线的重量,一点一点弯折下来。飞鸟和兽群都奔走殆尽,
耳朵里传来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远处飘渺的歌声。透过血红的阳光,那歌声越来
越清晰。「月满天心兮,百草伏畦。琼枝满庭兮,入奉君虞。流光莹度兮,丹渥
荚席。采采女心兮,悦尔君析……」

    忽然间,枝叶弹起,弯折的枝叶恢复正常,光线中的血色像烟雾一样消失了,
阳光重又变得明亮。那些歌声也杳然远去。仿佛胸口搬开一块大石,四个人都松
了口气。

    「他走了。」子微先元道。

    「是哪里?」鹳辛放下手。

    「铜鼓呢?」祭彤说。

    「那些女人是谁?」鹤舞心有余悸地问。

    子微先元收起腿,想了想,又把另一条腿也收起来,以一个舒服的姿势侧躺
在半空中。

    「喂,崇拜龙的家伙。」祭彤脸色不善地说道:「如果你睡着,我会把你的
头发和眉毛都烧光。」

    「我在思考。」子微先元闭着眼,手指轻轻敲了敲脑袋。

    「你们的问题都很好,刚才是哪里?为什么没有听到铜鼓?那些唱歌的女人
是谁?」

    「峭魃君虞,那个吃掉卢依所有长老的魔王已经伸手向夷南。夷南的辰瑶女
王接到书信,枭魔要求她把金杖玉牒送入枭峒,并在铜鼓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这个我们知道。」祭彤不耐烦地说道:「我们刚从夷南城离开,银翼侯亲
自告诉我们这些。」

    子微先元换了个姿势,「据说峭魃君虞每次出征,都要敲响他的铜鼓,召唤
幽灵为他作战。每个在铜鼓上刻下名字的人,法力都会被巫鼓吞噬。现在我先来
回答第一个问题——根据我的判断……」

    「那是一个村落。」鹳辛低着头说:「位于森林边缘,属于夷南。」他把脱
编的竹简一枚一枚排好,拼出一幅完整的地图。

    「与我的判断一致。」子微先元毫不脸红地说道:「那么祭彤的问题就很好
回答了。占据一个村子不需要使用巫鼓,枭魔的枭武士已经足够摧毁它。现在我
猜想,那个村镇所有人都被屠杀。这是峭魃君虞在向夷南女王示威。」

    「那么我们还等什么!」祭彤从树上跳下来,「我们该立刻追上去,像宗主
吩咐我们的那样,杀掉他!」

    「我在等天黑。」子微先元道:「所以你们最好像我——你们尊敬的小师叔
一样,趁峭魃君虞的武士还没有发现我们,立刻闭上眼睡一觉。」

    「先元!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些女人是谁?」鹤舞气急败坏地说道。

    「枭御姬。」子微先元睁开眼,认真对鹤舞说道:「在你听师叔的话睡觉前,
最好向你的神灵祈祷,不要因为粗心被峭魃君虞抓到。否则他的枭御姬会唱着歌
把你吃掉,连一根脚趾都不留。」

    鹤舞恨恨瞪了他一眼,「你胡说。」

    子微先元板起脸,「不尊敬师长是要被罚削木简的。」

    祭彤打了个呵欠,嘴巴里冒出一股火苗,「太可怕了。我宁愿削一车竹简也
不愿意削一根木简。鹤舞,你不用担心,如果受罚,先元会很高兴帮你削的。」

    子微先元也打了个呵欠,意兴阑珊地说道:「我会记下的。回山时我会尽量
客观地向墨宗主反映我所受到的不公正,同时也是缺乏礼仪的待遇。」

    鹤舞气恼地踢了子微先元一脚,「你还没说完。我不信那些漂亮的女孩子会
吃人。」

    子微先元翻了个身,感兴趣地看着她,小声问:「你怎么知道那些女孩子很
漂亮?」

    「她们的声音很好听。」

    子微先元叹了口气,「你记得海上那个女妖吗?她的歌声就像天籁,连聋子
水手都会被她的歌声迷惑。可她的脸……天龙在上,简直就像被一条掉牙的老鳄
鱼啃过,然后被一匹瘸了腿的野马狂踩,最后还……」

    鹤舞打断他,「你还没告诉我她们为什么吃人!」

    「因为峭魃君虞不给她们任何食物。」子微先元平静地说道:「没有人肉可
以吃的时候,她们会吃彼此的肉。」

    鹤舞脸色渐渐变白,最后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

    子微先元同情地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眼前的景象印证了子微先元的猜想。村里所有男
女全部被屠杀,房屋被烧毁。村子中央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夷为平地。尸体堆放整
齐,显示出屠杀者独特的细致与耐心。

    面朝着北方夷南城的方向,所有的头颅被砍下堆在一处,垒成一座尖塔,然
后是手臂、手掌、躯干、大腿、小腿和双脚,就好像所有人被集合起来,然后按
照身体部位,重新分成七份。

    死者包括老人、儿童、成年男女,甚至还有婴儿。所有鲜血被收集在几只巨
大的陶罐中,用木柴煮沸以后,还被人好心地加入皂荚,避免发出恶臭。

    鹳辛立在一道残存的墙壁上,警觉地望着四周。子微先元很庆幸鹤舞没有来,
否则她会作恶梦的。祭彤在山下陪鹤舞,如果他看到这一幕,会愤怒地直接冲入
枭峒。

    相比之下鹳辛表现得最冷静,事情交给他也最令人放心。但子微先元知道鹳
辛一旦冲动,没有任何人能够拦得住他。这样看来,鹳辛最不应该成为宗主,他
可能对一万次,但只要一个错误,就可能毁掉云池宗。

    「这是什么?」鹳辛拔开浮土,用飞叉挑出一条银光闪闪的链子。子微先元
接过来仔细审视。银链作工很精致,不像是这村子能够拥有的物品。

    「有人抢到我们前面了。」子微先元拍了拍手。

    「是法器吗?」鹳辛道:「我感觉到它残存的力量。」

    「你解不开的。」子微先元说:「除非放到碧月池的祭坛上,由祭司亲自施
法,才会知道他们的月女为什么会把秘法护链丢在这里。」

    「碧月池的月女?你确定吗?」

    子微先元扬了扬眉头,「看起来很相似。除了她们,很少有人会用这种护链。」

    碧月池是南荒碧月部族崇奉的圣地,拥有月神血统的大祭司,是部族至高无
上的神灵,她身边的少女被称为月女,意思是月神的女儿。碧月族相信,他们是
月神的后裔。每年七月,当映入池水的月光变成碧绿,除了被选中侍奉神灵的圣
女,每个年满十六的月女都将登上祭台,把贞洁之血洒入碧池。月女没有固定的
丈夫,却可以养育子女。因此其它部族往往讥笑月女是妓女的别称,但在碧月部
族,每一位月女都受到崇敬。

    「碧月池也受到邀请?」

    「你知道,」子微先元道:「百越的诸侯与来自北方湖泽的强国已经战斗了
十年,他们不希望在自己背后出现一个无法控制的魔王。在玄司阁的会议上,诸
侯向邀请来的各秘御法宗宣布了足够丰盛的赏格,甚至包括这样的承诺——杀死
峭魃君虞的人,将获得他占据的所有土地和子民。同时夷南也声称,会另外支付
一部分土地作为酬劳。」

    「我们需要土地吗?」鹳辛问。

    「当然……不是,」子微先元叹了口气,「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这样给你
解释吧,它的意思是:杀死峭魃君虞,意味着你会取代他,成为一位合法的南荒
王者。记住,是被百越和南荒诸族共同承认的。云池宗当然不会反对门下出现一
位王者。其它秘御法宗也抱着同样的心态。至于碧月池。看她们的行踪,心情似
乎比我们更迫切。」

    越过川泽密布的百越平原,再往南,森林越来越茂密。连绵不绝的大山,会
在暗夜移动的沼泽,无处不在的瘴气,大片大片未曾耕耘过的土地,鳄鱼、鸩鸟、
数不清的野兽与毒蛇……这一切构成了南方最神秘的区域——南荒。

    这里生活着数十个不同的部族,几乎每个部族都有自己崇拜的神灵或者魔鬼,
有自己的巫师和祭司,同时还流传着许多被称为秘御法宗的神秘教派。其中影响
最大的,莫过于昊教和翼道。与根基深厚的南方教派相比,源于北方的云池宗属
于后起之秀,但也因此少了许多负累。

    昊教是百越国教,势力凌驾于南方诸秘御法宗之上,门内多是百越贵族。翼
道长于医毒巫术,在南荒曾经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但由于与昊教交恶,随着百越
的兴起,势力已经越来越弱。其它大多数宗派则像碧月池一样,属于某个部族。

    南荒诸秘御法宗,以云池宗门下弟子最为繁杂。就像他们四人,鹳辛来自渠
受,鹤舞来自郦渚,祭彤是离人,而子微先元则来自遥远的东方。同一宗派内,
能够汇集这么多不同种族的弟子,在南方绝无仅有。

    经过无数次战火,南方诸族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无论夷南、姑胥、离族、
渠受、郦渚、碧月,还是被毁灭的卢依,都承认百越是整个南方的主人,百越也
因此以南方的保护者自居。而峭魃君虞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

    百越觉察出失衡的危险,但与北方强国的战争使百越无法抽出足够的力量除
掉峭魃君虞,因此抛出这样一个足够诱惑的条款,希望能借助诸秘御法宗来化解
威胁——至少不用担心那些心怀异志的宗派往自己背后再捅一刀。

    鹳辛收回飞叉,「墨宗主说,我们是为了铲除邪恶。」

    子微先元惊讶地看着他,「当然了,我们正这么做,这与酬劳冲突吗?当然,
有酬劳大家会更积极一些,这样很好。而且我认为,如果让云池宗成为南荒王者,
会更好地铲除邪恶。你可以想象让碧月池的月女来当南荒王者吗?」

    「不好么?」鹳辛说。

    子微先元张口结舌。良久才道:「我也不知道……」

    ************子微先元流星般划过树梢,大声道:「村子里的
人都死光光了,连一个能喘气都没有!」

    「我们该往哪边追?」祭彤望着周围漆黑的森林。

    「来吧。」子微先元在空中一个转折,毫不停顿地朝另一个方向掠去。

    鹤舞轻盈地飞起,她张开双袖,丝一般柔滑的长发在白衣上飘舞。祭彤迈开
大步,疾奔几步之后,突然跃起,攀住头顶的横枝,翻到树上,他手脚并用,仿
佛一团火焰在林中跳动,速度丝毫不逊于鹤舞。

    鹳辛猛然停住。他高高站在一棵巨松顶上,挺拔的身形仿佛明月中的剪影。
他拔出背后的飞叉,右手捻出一个奇异的法诀,微微侧过身。一阵微风拂过,他
的身形仿佛被月光渗透,融化在空气中。

    黑暗传来气流振动的声音,接着一头巨大的夜枭出现在空中。它的翅膀长度
超过一丈,硕大的眼球在月光下发出碧绿的光芒,枭爪和钩状的巨喙上都带着锋
利的钢套。在它背上,骑着一个浑身甲胄,只露出双眼的高大武士。他左手拿着
一只团盾,右手持着一支石矛。

    武士一挣腕上的缰绳,夜枭张开巨喙,发出金属般响亮地鸣叫声,展开双翼
停在空中。武士两眼缓缓扫视四周,片刻后,他扯住缰绳,夜枭无声地转过身,
朝来路飞去。

    一柄飞叉从虚空中疾射而出,穿透了武士的胸膛。夜枭「嘎」的大叫一声,
斗然拔高丈许。就在它前方巨松顶部,蓦然现出一个身影,鹳辛腾身跃上半空,
不等夜枭飞起,就抓住了枭爪。他腰身一拧,抬腿把武士的尸身蹬开,接着翻身
跃上枭背。

    夜枭往下一沉,坠落少许,接着奋力拍打翅膀,一边试图把背上的不速之客
甩下来,一边大声鸣叫。鹳辛抖开缰绳,在夜枭颈中缠了数圈,然后用力一勒。
夜枭叫声被勒住,但这只凶禽性子勇悍,仍拼命掀动背脊,试图从他手中挣脱。

    一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出现在松枝上,他挽起衣袖,大声道:「鹳辛!狠狠揍
它!这死鸟!太不老实了!」

    鹳辛挥拳打在巨枭颈中,夜枭头被打得歪到一边,仍没有停下。鹳辛换了部
位,对着枭翅根部一顿暴揍,夜枭翅膀摆动得越来越艰难,它挣扎着飞了片刻,
最后像一块巨石坠入密林,撞得枝叶纷飞。

    那名武士心脏被飞叉刺中,早已毙命。他长相凶恶,没有留胡须,头发也被
切断,鼻上带着一只粗大的铜环,额角和脖颈都刻着黑红的花纹。祭彤撕开他坚
硬的犀甲,只见他身上也有同样的纹身。

    「应该是南荒深山的部族。」子微先元审视着武士的纹身,「这样奇特的花
纹,我从来没有见过。」

    没有人知道峭魃君虞出自哪个部族,崇拜什么样的神灵或者魔鬼。一年前,
他突然在大山深处出现,开始了对卢依的征服。经过几场一边倒的屠杀,蒙受了
巨大损失的卢依长老们提出议和,将峭魃君虞当成能带来和平的贵宾请进城市。

    这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一天内,卢依的主城就沦为一座地狱。骑着巨枭
的武士盘旋在城市上空,投下毒火和利箭。所有幸存的居民沦为奴隶,长老们则
被当成食物,供卢依新主人食用。

    「有人相信,枭武士是不会死的妖魔。看来那只是一个被夸大的谣言。」子
微先元放下尸体,饶有兴趣地观察那头巨枭。

    02

    鹤舞上下打量着鹳辛,「你遁术那么好,站在旁边他们居然都没有看见。」

    「枭眼看不到正前方,武士的头盔也影响了他的视线,所以用一点点遁术就
够了。」鹳辛解释道。

    鹤舞露出不满的神情,显然对这样平淡的答案并不满意,但紧接着,子微先
元的声音就吸引了她的心神。

    「我一直以为能够骑乘的枭只是传说,原来真的存在。」

    子微先元伸手去抚摸枭首的黑翎。夜枭突然偏过头,钢钩般锋锐的巨喙朝他
手上啄去。

    子微先元的手掌微微晃动,似乎没有碰到任何阻碍地掠过枭喙,按住了夜枭
两眼之间。夜枭头颅慢慢沉重下来,碧绿的眼睛一点一点合上,似乎变得困倦。

    「你做了什么?」鹤舞好奇地问。

    子微先元轻声道:「哄它睡觉。」

    半刻钟后,子微先元松开手,解开缰绳,翻身骑上枭背,「祭彤,把甲给我。」

    接过武士的甲胄,子微先元一振缰绳。夜枭睁开眼睛,巨爪蹬住地面,展翅
飞起。

    山林里闪动着火光,方圆二百丈的草石都被清理干净,数十名乘枭持矛的武
士环绕在周围,中间是一座巨大的营帐。南荒很少能见过这样豪奢的营帐,用三
重犀牛皮制成的帐幕漆金绘彩,镶嵌着玳瑁、胡珠、金玉、莹石,宛如一座华丽
的宫殿。

    营帐两侧跪着一群少女。她们戴着精致的羽冠,手腕和脚踝围着厚厚的雪绒
护圈,但除此之外,身上再没有任何蔽体的衣物。这些些眉目如画的美貌少女,
肌肤细嫩,面露微笑,但月光下看去,那笑容却有种阴森诡异的气息,仿佛在夜
间出现的妖魅。

    营帐前方燃烧着一堆篝火,两名枭御姬跪在篝火前,一边唱着歌,一边捧着
银罐,将调好的蜜汁淋在一个女子身上。那女子赤条条跪在地上,容貌秀美,红
唇含笑翘起,唇角有一颗嫣红的小痣,她明净的眸子透出一层碧色,显示出异样
的血统。但此时她的目光却像被人抽尽精魂,空洞地看着前方。

    一头巨枭从天而降,披甲的武士跃下枭背,跪在营帐前,用粗浑的嗓音说道
:「主人,我们在东面山林发现了另一名月女的踪迹,我们会尽快把她带到您的
座前。」

    那名武士朝营帐虔敬地拜伏行礼,然后跨上枭背离开,继续追踪逃逸的月女。

    帐帘一动,一名和枭御姬相同装束的女子四肢着地,从帐内爬出来,扭动的
身体仿佛一条美艳的蛇。她扬起脸,用妖细的声音对枭御姬说道:「主人说,不
许弄伤她的脸。」

    两名唱歌的枭御姬将蜜汁淋遍那女子全身,然后轻轻按住她颈后。那女子顺
从地俯下身体,金黄的蜜汁在她雪白的胴体微微闪动,顺着乳房柔美的曲线缓缓
流淌,从殷红的乳尖滴落下来。

    旁边的枭御姬取来一根长长的银杆,把油脂涂在杆上。另一名枭御姬取来果
盘,拿出一只红甜果,示意那女子张开嘴。那女子乖乖把甜果咬在齿间,一面露
出一个痴滞的笑容。

    身边的枭御姬扶住她的腰身,把她圆翘的雪臀掰开,将那只流淌着蜜汁的嫩
穴暴露出来。另几名枭御姬抬起银杆,对准那女子白美的雪臀,将锋利的三棱状
杆尖插进蜜穴,缓缓送入。

    枭御姬们齐声唱起歌来,她们的歌声婉转动听,带着南荒独有的轻柔韵致,
仿佛石间的流水般清丽悦耳。这是一首充满喜悦的歌,但她们的声音中却有着一
丝无法化解的悲伤,就像是妖精美丽而凄迷的挽歌。

    带着白色羽冠和皮腕的枭御姬们抬起银杆,笔直的杆身插在浑圆的雪臀内,
锐利的杆尖没入蜜穴,从那女子最柔嫩的部位刺入。那女子两手撑着身体,口中
咬着浆果,唇角含笑,似乎在做着一个甜美的梦中,无法醒来。

    忽然她身体一颤,银杆穿透了蜜穴,刺到尽头的嫩肉。枭御姬们歌声扬起,
一起推动银杆,杆尖依次刺穿了女阴和子宫,进入腹腔。那女子仿佛不知道痛楚,
仍微笑着翘起屁股,一动不动地让坚硬的银杆穿透她的下身。鲜血并没有大量流
淌,只在银杆与蜜穴结合处渗出少许血迹。

    涂过油脂的银杆顺利刺入圆臀,穿过那女子光洁的胴体,最后从口中探出,
挑住她齿间的浆果。那女子扬起脸,红唇含住银杆,在她身后,一截相同的杆身
从她流淌着蜜汁的大屁股中穿出,夹在两片柔美的阴唇间。

    枭御姬们将那女子双手缚到背后,抬起她双脚缚在杆上,然后举起银杆,把
穿在杆上的女子架到一堆红红的炭火上。蜜汁从她洁白的胴体滴落,掉入木炭,
发出嗤嗤的轻响。她腹下的阴毛迅速蜷曲,化为灰烬。

    枭御姬挽起她的长发,淋了些水,避免被炭火烧损。另外的枭御姬则分开她
的臀肉,将一支青竹筒插进她菊肛,往她肠内小心地灌入蜜汁。

    炭火烧炙下,蜜汁渐渐渗入皮肤,两只圆润的美乳变得金黄,散发出甜香的
气息。那女子凌空穿在银杆上,屁股里插着竹筒,蜜穴红艳的嫩肉在银杆上微微
抽动。她眼神渐渐涣散,直到最后失去光亮,脸上的笑容依旧不变。

    等到肉体烤熟,两名枭御姬跪在炭火旁,一边唱着歌,一边用雪亮的银刀割
下她两只乳房,盛在银盘里,由旁边的枭御姬一路传递到帐内。

    营帐内没有任何声息,片刻后,一团咬过的乳肉被扔了出来,那些美貌的枭
御姬立刻围过去,争相抢夺,就像一群抢食的野狗,啃着主人吃过的剩肉。

    如果是祭彤,看到碧月池的月女就会跳下去,与帐内那个人决一生死。鹳辛
会冷静一些,他会先看好退路,然后利用夜枭的速度,冲过去救人,尽量避免与
帐内那个人交手。如果是鹤舞,她会攻击篝火,把营地弄得鸡飞狗跳,再趁乱救
出那名月女。

    但子微先元始终停留在二十丈的高空,眼看着碧月池的月女像母畜一样被烧
炙啃食,而没有任何动作。

    他年纪不比鹳辛等人大多少,可作为云池宗最年轻的秘御师,他能清楚感受
到营帐内那个强大的存在。从他来到营帐上空,一直到碧月池的月女被虐杀、分
食,那个人就像一块冷酷的岩石,没有任何情感波动。

    子微先元终于没有去动他的古元剑,他提起缰绳,朝东面飞去。

    ************一个淡绿色的身影在林中飞驰,在她身后,四头
巨枭不时发出金铁交鸣般的叫声。枭背上的武士挽起铁弓,利矢尖啸着朝她射来。

    那少女鬓发散乱,一侧衣袖被箭矢划破,露出一道血痕。她倏然止步,胸口
不住起伏,在她面前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断崖,闷雷似的水鸣声隐隐传来。

    四头巨枭围拢过来,在空中缓缓振动翅膀。那少女只有十六七岁,提着一把
短刀,她回身看着四人,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一名武士举起石矛,「跪下,扔开刀!」

    那女子眼中露出一丝绝望,她慢慢松开手,扔掉短刀。武士们催动巨枭,从
空中降落。忽然那少女胸口白光一闪,秘法护链光芒大作,接着她抬脚踢住刀尖,
那柄短刀未曾落地便斜飞起来,刺向一名武士。少女曼声吟唱,虚空中凝出一只
莹白的月牙环,她操在手中,朝一头巨枭劈去。

    几名武士同时举起石矛,挡住了短刀和护链的光芒,巨枭却被月牙环扫中,
羽毛纷飞,鸣叫着向后退去。唯一没有遇袭的武士张开铁弓,一箭射透了那女子
的大腿,接着又搭上一支箭,对准了她的喉咙。

    那少女腿上中了一箭,痛得几乎晕倒,月牙环的光芒也暗淡下来。她虽然竭
力抵抗,但跟四名武士的实力还是差了许多。危急中,她握住腰间的玉佩,用力
捏碎。一层青光闪过,少女身周的空气迅速析出细小的光点,接着连结起来,刹
那间形成一道月光般的影障,护住身体。

    武士从受伤的枭背上翻下,石矛疾射而出。黑曜石制成的利矛落在冰上,击
出一片细碎的银光。要不了几下,她的月影护身就会被粉碎。

    那名持弓的武士停在空中,长箭对准少女。月影粉碎的瞬间,他的利箭会像
毒蛇一样,钉在她身上。

    一个毫无重量的影子从高空飘落到武士身后,他一手扳住武士的下巴,一手
握着剑鞘,放到他颈中。长剑悄无声息地跳出数寸,露出寒凛凛的锋刃,然后轻
轻一划,便切断了武士的喉咙。

    他的动作从容而又细致,似乎并不快,却在那名武士作出任何一个微小的反
应之前,就完成了一切。

    子微先元压住伤口,免得疾喷的鲜血惊动其它人。在他脚下,一名武士还在
攻击月影,另两名武士则拉开一张黑色的巨网,准备擒下这个少女。

    子微先元握住武士还没有冷却的手,把两支利箭扣在弦上,然后拉开铁弓。
箭矢射出的同时,子微先元一跃而起,他用尽全力,暴起时生生踩断了枭背,以
比箭矢更快的速度掠到持矛武士的背后。

    巨枭脊骨断成两截,耷拉着翅膀从空中坠下。异响惊动了持矛的武士,他回
身一矛刺出,子微先元错身抓住长矛,古元剑跳出尺许,顺势斩断了他的脖颈。

    另外两名武士一个肩头中箭,一个被射中腰背,再无力出手,他们立即拉起
巨枭,没入夜空。

    月影如同碎裂的冰晶散落下来,星光般消失,那少女单膝跪地,良久呕出一
口鲜血。

    子微先元把一块丝巾递给她,「喝点水会好一些。」

    ************火光映照在少女苍白的面孔上,她年纪与鹤舞相
仿,一双明媚的眼睛又圆又大,如水的眸子透出一丝碧绿。

    「我叫夜异,来自碧月映照的池泽。」

    「我叫鹤舞,云池宗的弟子,来自崇拜鹤的郦渚。」

    「鹳辛。」

    「祭彤。我是崇拜火的离人。」

    「我是子微先元,东方天龙的后裔。」

    周围响起一片嘘声,子微先元板着脸辩解道:「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我的
祖先是天上的神龙。」

    鹤舞道:「可是我们谁都没有见过龙,南方也没有龙。」

    「你见过吗?」祭彤问。

    夜异摇了摇头,「没有。」

    祭彤说:「你看,从来都没有人见过龙。」

    「但是……我相信他说的。」夜异小声道。

    子微先元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还是你识货!来,
再吃块肉。」说着殷勤地把鹿肉递到她手中。

    祭彤扯着一条鹿腿,一边大嚼,一边说道:「先元,你怎么不吃?」

    子微先元咳了一声,「我不喜欢吃烤肉。」

    「胡扯。除了祭彤,就你吃得最多。」鹤舞说。

    子微先元脸色不变地说:「是吗?那么是因为我这会儿不饿。」

    鹤舞嗤笑一声,显然是不相信他的话。

    子微先元扭头问夜异,「你们怎么会到这里?」

    夜异迟疑了一下,然后道:「我们准备去枭峒。」

    枭峒就是卢依的故城,夜异对她们的目的不愿多说,只首:「我们遇到枭武
士,被他们打散了。」

    鹤舞好奇地说道:「你的族人眼睛都是绿色的吗?你的身材好高哦。」

    传说月女的绿眸是月神的赐福,碧月族的男子眼眸褐色的,而且身材也不及
女子高挑。所以在碧月部族,女子地位比男子更高。

    「我眸子的绿色很淡,我们的大祭司眼眸是碧绿的,」夜异声音里透出一丝
骄傲,对于碧月族的大祭司月映雪,每个族人都有种近乎神明的崇拜。

    子微先元点了点唇角,夜异这里也有一点红痣,「你的族人是不是都生有红
痣?」

    夜异一怔,「那是我姊姊,你见过她吗?」

    子微先元矢口否认,「我随口说的。你说你们遇到了枭武士?」

    夜异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垂下眼睛,「我们一共九人。在村子边缘遇到了他
们……」

    「他们在空中对着我们放箭,带领我们的碧琳祭司用弓箭还击,然后我们听
到女人唱歌。他……他出来的时候,整个天空都变成红色……」

    子微先元紧接着问:「他是谁?峭魃君虞吗?」

    夜异露出恐惧的表情,「我不知道。」

    碧月族的弓手是南荒翘楚,带领她们的又是碧月池四位女祭司之一碧琳,面
对乘坐夜枭的枭武士,仍丝毫不落下风。但那个男人出来时,一切都变了。

    夜异并没有看清他的面孔,甚至连他在哪里出现都没有看清。一瞬间,天空
变成血色,空气仿佛浸满鲜血,变得沉重无比。周身的血液都激荡起来,似乎在
应合那个血腥的存在。更难以想象的是,她竟然有种感觉,那股浓烈的血腥竟如
此熟悉,如同远古的祖先在召唤自己的血裔。

    然后她看到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她脑海中猛然张开,瞳孔是无尽的血红。

    夜异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看到年轻的女祭司碧琳,还有她亲生姊妹,在那
片血红中无力地跪倒。她本能地感到恐惧,然后拼命逃走。

    夜异抱着肩,脸色变得苍白。她并不是一个胆小的女子。但她没有丝毫勇气
面对那片血色。

    鹤舞道:「先元,你找到了他们的营地吗?」

    「找到了。」子微先元坐直身体,「差不多有五十名枭武士。」

    「也许来的不是峭魃君虞。」祭彤猜测。

    「是他本人。」子微先元想起营帐里那个强大的存在,「否则不会有枭御姬。」

    「你见到我的族人了吗?」夜异问。

    「营地里没有其它人。」子微先元安慰道:「也许她们和你一样逃走了。」

    夜异怔怔看着地面,忽然涌出泪水。子微先元扶住她的腰身,温和地说道:
「别担心,月神会庇佑她们的。」

    鹤舞问:「先元,我们怎么办?」

    「回去吧。」子微先元沉吟道:「我们打不过他。」

    鹳辛抬起头,「不去枭峒了吗?」

    「我一个人去。」子微先元道:「祭彤,你跟鹤舞回去。鹳辛,你把夜异姑
娘送回碧月池。」

    「那怎么行!」三个人异口同声说道:「宗主吩咐我们一起到枭峒,现在怎
么能回去呢?」

    「情况不同了,峭魃君虞比我们想象中更厉害。我们几个去枭峒挑战他,等
于送死。我一个人远远去看一眼,」子微先元板起脸,「没有你们拖累,我肯定
能逃命。」

    鹤舞道:「我不管,反正我要去!」

    子微先元翻了翻眼睛,要说服鹤舞和训练鱼上树一样困难——假如不是更难
的话。

    「鹳辛,你呢?」

    「我也去。」

    子微先元拉下脸,「祭彤!」

    「我当然要去!」祭彤的声音比他更响。

    「好吧,」子微先元无奈地说道:「我们一起去。但你们要答应我,无论发
生什么事,都不许出手。」

    三个人对视一眼,「没问题。」

    「我也去。」夜异说:「知道族人的下落之前,我不能回去。」

    03

    天色将近黎明,鹳辛、祭彤、鹤舞在火堆旁入睡,子微先元斜躺在松树高处,
闭上眼,感受着晨风拂过的清新。

    「你知道她们在哪里。」

    子微先元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像是睡着了一样。

    夜异固执地说道:「你见过我阿姊。」

    子微先元叹了口气,「我又不知道她是谁。」

    「不。你肯定见过。」

    子微先元无奈地干咳一声,忽然道:「碧月池有几位祭司?」

    夜异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道:「有一位大祭司,还有四位祭司,碧琴、碧韵、
碧津、碧琳。」

    「月女有很多吗?」

    「不多。」

    子微先元翻了个身看着她,好奇地问:「我听说还有圣女。」

    「圣女由大祭司指定,她是未来的大祭司。」

    子微先元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大祭司由圣女充任,而祭司出自月女。」

    夜异不依不饶,「告诉我,她怎么了?」

    「她死了。峭魃君虞杀了她。」

    夜异闭上眼,把手放在胸口,小声念着什么。然后她抬起眼,看着子微先元。

    「其它人呢?」

    「我没有看到。」子微先元说:「我当时在上面,离得很远。」

    「你为什么能乘夜枭?」那种凶猛的巨禽给夜异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学过一种法术,能够短时间操控禽鸟。」

    夜异沉默下来。

    第一缕阳光透过林叶,映在夜异脸上,那双眸子的绿色变得浓绿起来。子微
先元道:「你长得真美。」

    夜异脸上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几乎伏到子微先元身上。她连忙直起腰,与
子微先元拉开距离。

    夜异掠了掠鬓发,「云池宗也是为峭魃君虞来的吗?」

    「没错。在这里我们是朋友。」子微先元做最后一次努力,「其实我觉得你
应该先回到碧月池,把昨天的遭遇告诉给祭司。」

    夜异说:「月女的生命属于月神,即使她们死了,我也要把她们的尸骸带回
圣池。」

    夜异起身离开松枝,临走时,她回头看了子微先元一眼,「你们那个像白鹤
一样的女孩儿,长得才真美呢。」

    子微先元笑着说:「谢谢你的夸奖。」

    ************枭峒位于南荒深处,这座原本叫卢依的城市,曾
经拥有过五万人口,位于南荒已知世界最南端。

    为了防止野兽和野蛮人的侵袭,整座城市建在一个锥形的山峰间,禇红色的
峭壁像一个巨大的屏障包围着城市,只有北面留出一个狭窄的缺口。一年四季,
这座城市都被笼罩在山峰的阴影下。只有每天中午,城市中央能享受一个时辰的
阳光。

    沦为奴隶的卢依人被迫背起石料,像一群蚂蚁在峭壁之字形的小路上攀爬,
在能够俯览整座城市的山峰顶部,为他们的新主人建造宫殿。

    乘着夜枭的武士在天空盘旋,脚下的城市在阴影遮蔽下,如同一座阴森的鬼
域。卢依人祭拜神灵的圆台,吊着卢依长老们的骨架,他们的肌肉被饥饿的幼枭
啄食殆尽,只剩下骷髅的头颅上,两只黑洞洞的眼眶看着天空,似乎在嘲笑他们
把魔鬼引进城市的愚蠢。

    子微先元涂黑脸和手脚,然后解开头发,像一个做苦工的卢依奴隶一样,把
混着泥沙的油脂抹在上面。

    鹤舞捏住鼻子,囔着声音说:「离我远一点!味道好难闻。」

    子微先元抖着身上褴褛不堪的破袍子,快乐地说道:「我前生一定是卢依人,
你瞧这件衣服多合适。上面还有金丝的花纹……」

    鹤舞疑惑地说道:「你从哪儿找来的?」

    「在路边拣的,大概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子微先元闻了闻衣袖,「上
面有死亡的味道。你闻……」

    鹤舞连忙道:「你别过来!」

    「那是卢依贵族的衣服。」夜异道:「那个人进入城市,召集卢依的长老和
贵族们举行和谈,然后他的枭军包围了会所,屠杀了长老。所有的贵族都成为奴
隶,被驱赶到山上,给他修建宫殿。」

    「天上的神灵,求你们庇佑我,不要被他捉到。」子微先元合上手,虔诚地
祈祷道:「我背不动石头,也不会盖房子,我不想当奴隶……」

    鹤舞嗔道:「还不快去!这里都被你熏臭了!」

    子微先元跃出洞窟,回手把石板盖好。这是一座废弃的宅院,洞窟原本是卢
依人用来储藏粟米的,现在成了他们的藏身之所。

    扇形包围着城市的崖壁仿佛被利斧劈出,陡峭之极。唯一的入口被卢依人建
起城墙挡住,使整座城市固若金汤。纵使能够飞翔的枭军,想攻克这样天生的坚
城,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卢依人一次冒昧地举动,使城市未经战斗就陷落了。

    子微先元把耳朵贴在冰凉的岩石上,等枭武士飞过,他闪身从石后走出,混
入队伍,顺手把一位老人背上的石头拿过来,放在肩上。不等那名老人反应过来,
他疾走几步,然后佝偻着腰,装出吃力的样子,消失在人群中。他的外貌和服装
看起来和卢依人一模一样,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山路越来越窄,再往上,只能容一个人侧着身子通过。此时已经是深夜,山
壁的石隙中插着火把,不时有精疲力尽的卢依奴隶失足坠下山崖,在黑暗中发出
沙哑的惨叫声。

    子微先元前面的男子艰难地迈着步,裸露的小腿被山石擦出道道血痕。看到
他身体摇摇欲坠,无法支撑地朝山崖另一边歪去,子微先元连忙拉了他一把。

    那人跪在地上,一边发抖,一边喘着气。一名乘枭的武士停在山崖边,阴狠
的目光透过头盔的缝隙落在他身上。那人几次用力,都没能站起来。枭武士举起
石矛,一矛刺透了他的心脏,把这个失去了劳动能力的奴隶挑下山崖。

    武士指了指石块,命令后面的子微先元背上,然后乘枭飞开。子微先元尽量
放松身体,不去接触那名武士的目光。旁边的卢依人神情木然,似乎已经见惯了
这种死亡。

    山顶的天幕透出星光,已经建成的殿基平整而又巨大,上面矗立着一座金碧
辉煌堪比宫殿的巨帐。那顶帐篷比子微先元曾见过的更大了数倍,帐后树着一杆
长旄大纛,黑色的旗旌上绘着一只赤红的双头巨枭,在夜风中猎猎飞舞。

    宽达百丈的平台上摆放着许多巨大的方形物体,上面盖着厚厚的黑色帷幕。
虽然看不到守卫的武士,但贸然走上平台,绝不是一个好主意。子微先元摸出一
块边角锋利的石片,等寒风袭来,枭旗飞扬的一刻,挥手射出。

    石片还在半空,旗杆的绳索便「崩」的一声断开,沉重的枭旗掉落下来,传
来一声闷响。子微先元看得清楚,切断绳索的是一柄飞刀,显然今晚来到这里的,
不仅仅是他一个人。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踏上平台,他头戴高冠,相貌清瘦,衣袖又宽又大,
腰间佩着一柄古朴无华的长剑。虽然行走在平台上,那人却仿佛步上朝堂般气度
不凡。他缓步走到帐前,两手平举齐胸,朗声道:「百越申服君,拜见枭王。」

    帐内沉默片刻,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可是宗阳申服君?」

    子微先元神情微动,申服君封地为宗阳,是百越世袭贵族,同时又是昊教主
掌占卜的神官,身份非同小可,没想到他会亲身来此。

    申服君道:「正是。」

    老者道:「君上夤夜来访,斩旗立威,先声夺人,莫非是欺我王帐下无人么?」

    申服君扬声道:「枭君王,本君奉王命而来,敢问枭王,卢依何罪之有,为
枭王所灭?」

    老者道:「南荒无主,有力者自取之。不劳君上动问。」

    申服君寒声道:「卢依虽远,犹为百越属国,枭王自取,置我百越于何地?
百越万乘之国,岂容枭王放肆!」

    老者淡淡道:「君上可是恫吓我王么?百越与北方湖泽之国鏖战十年,兵连
祸结,早已自顾不暇,还敢如此大言?烦君上回复百越熊君,我王峭魃君虞一年
立都,两年扫平南荒,三年之后便提军北上,与百越王猎于江右。」

    申服君一拂衣袖,厉声道:「狂悖!区区一个枭君,何劳百越军士,我昊教
与翼道二宗,便可取其首级!」

    老者讶道:「百越竟匮乏如斯?要邀集诸秘御法宗与我王为敌?昊教与翼道
向来势同水火,今日竟能联手么?」老者长笑一声,「君上既是百越封君,今日
之来,想必是昊教之首。敢问翼道来的是哪位大巫?」

    一个低哑的声音说道:「翼道巫耽,见过尊驾。」

    一个黑色的影子出现在平台另一侧,那人身材高瘦,穿着件宽大的巫衣,衣
上挂满长短不一的布缕。他头发乱糟糟披在身后,耳上垂着一对硕大的金环,衣
袍上镶着无数大大小小的铜镜,手里拿着一根木杖,看上去就像南荒部族那些神
秘可怕的巫师。

    「翼道十巫,巫甲、巫辰、巫羽、巫除……」老者忽然道:「不知巫癸可曾
安好?」

    巫耽道:「巫癸十年前入山采药,至今未返。」

    老者道:「我倒听说巫癸是犯了禁律,被翼道诛杀。」

    巫耽翻起眼睛,透出一丝寒光,「绝无此事。」

    老者一笑了之,接着高声道:「昊教法天,翼道法地,今日能领教两宗绝学,
幸何如之!」

    老者的声音越来越近,忽然帐门掀开,走出一个白色的身影。昊教和翼道的
弟子紧盯着帐门,看到那人,呼吸顿时一乱,他们听到声音,原以为说话的是一
个耄耋老者,没想到出来的却是一个赤裸的艳女。

    那女子戴着白色的羽冠,除了手脚的皮圈,全身赤裸,耸着一对肥滑白嫩的
雪乳,体态丰艳诱人。

    她美目扫过全场,然后开口道:「昊教十二人,翼道七人,区区十余人,就
想取我王首级么?」

    她脸上全无表情,娇艳的红唇吐出的却是老者苍老的声音,朦胧的星光下,
仿佛有一个老人寄居在这具妖艳的躯体里,显得诡异之极。

    申服君眉毛缓缓挑起。他原以为峭魃君虞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蛮族首领,这种
蛮族在南荒车载斗量,玄司阁竟然颁下裂土分封的赏格,令申服君大为愤懑。他
不与昊教六大神官商议,便即南下。到了此间才发现枭族未可小觑。

    他与翼道并无交情,只不过势成骑虎,才勉强联手。申服君原想以雷霆万钧
之势击杀峭魃君虞,但等了良久,帐内全无动静,虚实难测,于是斩旗示威,想
逼峭魃君虞现身。谁知帐内说话的老者,现身时却是一个赤裸的艳女,令他再度
失算。

    巫耽一顿木杖,衣袖上一面铜镜突然放出光华,射向裸女的眼睛。

    那名枭御姬表情僵硬,目光却大为异样,虽然美眸黑白分明,却有着与她妖
艳外表完全不同的眼神,就像另外一个人正透过那双眼睛俯视众人。接触到铜镜
的光华,枭御姬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然后她手指一弹,一粒明珠划过一道白光,
击碎了巫耽袖上的铜镜。

    巫耽衣袍膨胀起来,衣上的布缕无风而动,仿佛一堆虬曲的黑蛇。申服君此
时已看出那老者是用异术在操控这名枭御姬,他踏前一步,沉声道:「你是何人!」

    枭御姬用老者的声音淡然道:「无名之人,就不劳君上和大巫动问了。」

    申服君道:「原来枭王座下都是些蝇营狗苟之徒,连名姓都不敢出口,教人
齿冷。」

    枭御姬神情木然地说道:「君上今夜若侥幸被老朽生擒,自然知晓。」

    申服君闻言大怒。旁边一名昊教弟子跃到场中,挥剑刺出,喝道:「妖人!
敢出狂言!」

    枭御姬有些迟钝地避开剑锋,她退后一步,反手取出一支长矛,朝那名弟子
挥去。那名枭御姬身体柔弱,挥矛的角度、力道更是平淡无奇,就像一名娇怯的
侍女拿着武器嬉戏。那名昊教弟子挺剑斜挡,接着顺势削向枭御姬的纤纤玉指。

    长剑刚递出半寸,矛身突然爆出一股巨力,那名昊教弟子手腕格的一声折断,
整支长剑被石矛生生砸入身体。他喷出一口鲜血,颓然跪倒,胸口肋骨尽碎,长
剑从肩头斜斜切到肋下,嵌入体内,几乎将他身体整个剖开。

    枭御姬木然收回长矛,她脸上、乳上溅上几滴殷红的鲜血,宛如一串红梅绽
开在雪白的肌肤上。

    剩下的昊教弟子都变了脸色,等枭御姬退开,连忙冲过去抢回同伴。那名弟
子心脉尽碎,胸前血流如注,早已气绝。

    巫耽面色阴沉,他一顿木杖,身后走出三名弟子。翼道源自南荒巫术,装束
也与南荒的巫师相近,一般都佩有面具,穿着缀满布缕的巫衣,用铜镜、皮鼓、
木杖作为法器。这三名弟子用的都是弧形弯匕和分叉的丫状木杖,未戴面具,他
们赤着脚,缓缓逼近枭御姬,一面用怪异的声音念诵巫咒。

    帐内隐约传来一声叹息,接着枭御姬挥起长矛,划出一个圆弧。首当其冲的
翼道弟子用弯匕挡住长矛,另一名弟子趁机挺起木杖,丫状的杖头分击枭御姬高
耸的双乳。

    昊教一出手就吃了大亏,申服君不禁面上无光,但看到翼道如此作派,不仅
上了三名弟子,招术也不怎么光彩,不免对翼道又多了一分鄙薄。

    枭御姬长矛被挡,怔了一下才回过长矛去档格木杖,但她反应慢了少许,「
啪」的一声脆响,木杖重重打在乳上,那两只光溜溜的肥乳被打得弹起,枭御姬
退后一步,几乎跌倒。

    最后一名弟子鬼魅般绕到枭御姬身后,蓝汪汪的弯匕朝她腰间刺去。离匕刃
还有寸许,帐内突然传出一声刚劲的鸣响,枭御姬的身体应声停住,然后手臂以
一个奇异的姿势扭转过来,一把拧住他的手腕。

    翼道分明暗两翼,出自暗翼的弟子都是从各种妖异阴毒的巫术中修习而来,
性子坚毅阴狠,虽然手腕被那只纤纤玉手拧断,却一声不哼。他抛开木杖,左袖
几面铜镜同时飞出。那些铜镜嵌在衣袍上,锋利的边缘犹如利刃。枭御姬躲闪不
及,白皙的手臂和大腿被铜镜划破,现出几条笔直的血痕。

    04

    枭御姬目光微一散乱,接着又变得冰冷。她展开柔美的手臂,像一个妖媚的
情人拥住翼道弟子的脖颈,将高耸的乳峰贴在他脸上,接着「格」的一声拧断了
他的颈骨。

    枭御姬转身时,背后空门大露,两名翼道弟子几乎同时举起淬毒的弯匕,刺
向她枭御姬的粉背。枭御姬拧断了那名弟子的颈骨,似乎算准了他们的动作,头
也不回地俯下身,两条光洁圆润的大腿向后扬起,贴在两人手臂上。两柄弯匕同
时刺在枭御姬腿间的空处,接着手臂一紧,已经被她丰腻的玉腿缠住。

    枭御姬松开被拧断脖颈的弟子,然后腰身弯折过来,仿佛没有骨骼般将身体
反弓,柔颈低垂,高耸着两只沾血的雪乳,展臂拥住那两名翼道弟子。

    「我当时都看傻了。」子微先元捂着胸口,似乎可怜的小心肝这会儿还在怦
怦直跳。

    「那名枭御姬就像变成了一条大白蟒,把那两个倒霉的翼道弟子死死缠住,
越缠越紧。」子微先元啧啧道:「那可是条白花花的大肉蛇啊,翼道那两个弟子
被她缠住,浑身的骨头就像炒豆子一样,格格崩崩直响……」

    「怎么白花花的大肉蛇?」鹤舞不悦地说:「你不是说她穿着一条又厚又大
的狐裘,连身材都看不出来吗?」

    「当然。」子微先元面不改色地说:「她长得太丑,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
我只是打个胡乱比方。其实他们被狐裘遮住,只能听到骨头响,什么都看不到。」

    「然后呢?」夜异问。

    子微先元摊开手,「然后他们就死了。」

    「我是说你。」

    「哦,」子微先元一拍额头,「那景象太可怕了,我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
所以我就……」

    「就回来了?」鹤舞脸色不善地问。

    「我就钻到营帐里了。」

    「什么?」夜异和鹤舞齐声问道。

    除了那名枭御姬,帐内始终没有人出来,空中也看不到枭武士的身影,只有
斩落的枭旗被风吹起,在帐侧不时掀动。枭御姬雪白的肢体仿佛一条光洁的妖蛇,
不受骨骼限制的任意弯曲,在两名弟子身上越缠越紧。申服君和巫耽都保持静默,
神情凝重地看着这一幕,两宗的弟子也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趁枭旗再次被风掀起,子微先元游鱼般钻入旗下。然后用古元剑切开犀皮,
从帐底爬了进去。

    子微先元钻进的是间器皿室,里面堆放着各种各样的金银酒具。他走到门边,
放缓心跳,收敛目光,用一种漫不经心地神态朝外面看去。这里离那个操纵枭御
姬的老人太近了,自己的循术恐怕还及不上鹳辛,是否能瞒过他的神识,子微先
元毫无把握。

    帐内的空间比他想象的更大,上下分为三层,如同一座华丽的宫殿,中央是
一间穹形大厅。帐内铺满了厚厚的毛皮,光线极暗,只在帐角有一支点燃的牛油
蜡烛。虽然知道那老者和枭御姬都在帐内,周围却没有丝毫声息。很奇怪,这一
次子微先元没有感受到在夷南边境时那个强大的存在。难道峭魃君虞没有回来?

    峭魃君虞吃掉卢依所有长老的壮举,使南荒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这位魔王的存
在,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来自哪个
族落?崇拜什么神灵?

    这些都没有答案。但至少子微先元现在知道,有一个老人在峭魃君虞的营帐
里,他能够操纵别人的灵魂。

    几乎南荒每个巫师都对魂魄具有强烈的兴趣,但仅限于了解,因为这个属于
鬼神的领域不仅复杂而危险,而且充满各种禁忌,只有最疯狂的巫师才敢于尝试
操纵他人的魂魄。这个不肯透露姓名的老者,显然不忌惮触犯任何禁忌。

    子微先元闭上眼,用心神锁定了老者的位置——入口处那间悬着兽头的的小
室。他能看到案后那个模糊的身影,在他面前,竖着一柱碧绿的异香,旁边是一
只……

    子微先元心神一乱,脑中浮现的景象立即消失无踪。他刚才看到的是一只鼓,
青铜铸成的鼓。圆形的鼓面直径不到两尺,上面镂刻着奇异的花纹。但他无法确
定,那是否就是属于峭魃君虞的巫鼓。

    子微先元不敢再去窥视,他小心避开老者所在的处置,转而探索其它方位。

    营帐外,枭御姬白皙的肉体充满弹性般拉长,盘绕在两名翼道弟子身上,她
缓缓伸长玉颈,然后张开口,露出倒生的尖齿,咬在一名弟子颈中。鲜血迸涌,
染红了她姣好的面容。另一名弟子被她双腿和手臂缠住,周身骨骼不住断裂。

    场内忽然传来一声清啸,申服君拔出腰间制式古朴的长剑,一剑刺向枭御姬
的后脑。枭御姬白美的双腿松开那名弟子,然后扬起,仿佛一条白花花的蟒蛇甩
起尾巴,重重打在申服君剑上。

    戴着高冠的申服君大袖飘飞,硬生生从枭御姬肢体间扯出那名弟子,扔向翼
道一边。

    忽然间眼前黑影一闪,枭御姬雪白的身体猛然飞出。申服君闪身退开,双目
怒视着那个衣衫褴褛的巫师。

    巫耽一把扯住枭御姬的柔颈,面无表情地把她扔在地上,然后抬脚踏住她的
背脊。巫耽枯瘦的手指做了几个动作,胸口那面最大的铜镜猛然飞出,旋转着挡
在帐前,光亮的一面正对着帐门。

    那名枭御姬痛楚地叫出声来,声音恢复了原状,再非那个苍老的声音。顷刻
间翼道三名弟子横尸当场,巫耽黑黄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他踩住枭御姬柔软的
腰肢,两眼紧盯着帐门,然后举起木杖,对准枭御姬那只肥白圆翘的雪臀用力刺
落。

    木杖噗的一声,穿透了枭御姬的肉体,将那只香艳白滑的屁股钉在地上。枭
御姬凄叫着蜷起肢体,玉腿紧紧盘绕在木杖上,不停扭动。

    老者的声音在帐里响起,「知道用铜镜破去我的法术,巫耽倒是长进了。」

    巫耽丝毫没有得胜的欣喜,他阴沉地盯着帐门,片刻后,一缕碧绿的细烟从
帐内蜿蜒射出,与旋转的铜镜一触,灵蛇般绕开,朝巫耽射来。巫耽浑身的布缕
猛然涨起,接着从袖中滑出一只皮鼓。

    轻若无物的碧烟击在鼓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响,然后消失无踪。巫耽大鸟
般飞起,落在自己一方,伸手拽过一名弟子,张口咬在那名弟子颈中,狂饮几口
鲜血,用热血化去碧烟的毒素,然后腾身而起,头也不回地飞向山崖。

    平台上零乱倒着几具尸体,那名枭御姬身体折起,仿佛一条被钉在地上的白
蛇,痛苦地缠紧木杖。巫耽目光很准,那名枭御姬本身只是个寻常女子,她接连
杀死两宗四名弟子,都是老者在背后操纵的结果。巫耽用铜镜破去老者的法术,
轻易就把枭御姬钉在台上。但与那缕碧烟交手一记,巫耽就立刻退走,甚至没有
理会场内的弟子。

    剩下的两名翼道弟子面面相觑,都看出对方眼中的惧色。还未见到峭魃君虞,
翼道七人就折损五人,这一场可以说是大败亏输。相比之下,昊教只折损一名弟
子,留在此处的还有十一人之多。申服君怒形于色,显然对巫耽一言不发就临阵
脱逃大为不满。他长剑一划,地上腾起一道火光,扬声道:「枭王何在!本君与
你一较高下!」

    帐内传来抚掌声,老者笑道:「申服君果然老谋深算,这一着以进为退着实
精彩,知道我王不屑与你动手,才有胆说得这般口响。但君上太重体面,可谓一
失。」老者叹道:「此时君上就是想走,也没那般容易了。」

    子微先元正凝神倾听帐内动静,忽然帐外传来一阵异响,他讶然朝外面看去,
只见原本沉寂无声的平台一片喧嚣。那些方形物体上蒙着的黑色帷幕不知何时已
被除去,纵横百丈的殿基上,一排排尽是巨大的枭巢和兽笼,除了武士们骑乘的
夜枭,还有鹰、雕、犀、虎、熊、豹、猩、狮……甚至还有几个巨型蜂窝和蚁巢,
似乎囊括了南荒所有的凶禽异兽。

    那些兽笼显然都设过某种禁咒,以子微先元的灵觉,都没有觉察到里面会是
野兽。殿基周围已经砌了道短墙,显然宫殿建成之后,这些猛兽都会被豢养在峭
魃君虞的宫殿内。

    子微先元当然不相信峭魃君虞会和某些百越贵族一样,只是一个无聊的猎奇
者,但他到底为什么要收集这么多野兽?

    野兽仿佛听到冥冥中的召唤,咆哮着钻出笼子,朝众人围去。被这么多野兽
包围,昊教弟子也不禁脸上变色。申服君剑随人走,划出一个两丈方圆的火圈,
暂时挡住兽群,一边想着对策。

    帐内的老者操纵这些野兽显然也不轻松,他没有再出言讥讽。猛兽潮水般涌
上平台,亮出獠牙和利爪,发出骇人的吼叫,夜枭和鹰雕等凶禽展翅飞起,在大
帐上盘旋飞舞。

    仅存的两名翼道弟子没有昊教的天火遮护,已经被兽群包围。如果是寻常野
兽,这些纵横南荒的巫师自然不惧,但眼前这些野兽不仅体型庞大,而且都有变
异的痕迹。那头棕色的巨熊甚至长出钩状的獠牙,呼吸时口鼻冒出火花。

    子微先元知道那两人是必败的结局,也不再看。他把心神放回帐内,忽然捕
捉到一丝轻微的声音。他悄无声息地滑出房间,轻烟般朝大帐顶层升去。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走在大帐顶部环状的回廊上,他只穿了内衣,神情疲倦,
看上去像刚睡醒,还没有意识到帐外的喧闹。

    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掩住他的嘴巴,顺势把他拖进旁边的房间。那人一个呵
欠没有打完,就被生生憋了回去,他反应极快,遇袭的同时,就展开反击。但他
手肘一动,还没有挥出,就被一只手掌接住,仿佛不经意地一托,就化解了他的
攻势。那武士仍不死心,抬脚后踢,这下背后的伏袭者没有客气,直接一脚踹到
他膝弯,踩住他的小腿,然后狠狠一拧。

    那男子腿骨几乎断裂,痛叫刚到嘴边,又被那只手捂了回去。接着嗒的一声
轻响,男子颈后的汗毛立即竖了起来,虽然看不到,但颈后的寒意告诉他,伏袭
者亮出的是一柄利剑,单是剑身的寒气,就说明这是一件锋利而且嗜血的神兵。

    「不要挣扎,也不用害怕,」那个声音温文尔雅地说道:「我不是坏人,也
不喜欢伤害别人——听清楚了吗?」

    男子点了点头。

    那只手慢慢松开,男子额头爆出青筋,吃力地说道:「把脚拿开,别踩了!」

    「哎呀,真是太抱歉了,我都忘了还踩着你。」伏袭者恋恋不舍地抬起脚,
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我是太紧张了,毕竟我是第一次干这个。」他顿了一下,
又道:「你也是第一次被人偷袭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伏袭者高兴地说道:「既然大家都是第一次,这样我
们就有一个好的开始了。」

    男子抬起眼,看着那个眼前浑身破烂犹如乞丐的伏袭者,他看上去很年轻,
虽然脸色黑得异乎寻常,仍能看出他英俊明朗的相貌,他身材很高,唇角挂着微
笑,脾气似乎很好的样子。

    子微先元好心地替他拉平衣角,歉然道:「是不是踩痛你了?不过你很勇敢,
一直没有叫痛。我喜欢有勇气的人。」

    男子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回应他的赞赏。

    子微先元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与以前见过的枭武士相比,这名男子强壮的
身体毫不逊色,但神情却显得萎靡不振。大概是刚睡醒的缘故,他眼神多少有些
茫然,那种略带忧郁的目光不大像战场杀伐的勇士,倒有些与他魁梧身材相悖的
文弱。

    子微先元不由自主地望向他的眼睛,那男子瞳孔是很深的黑色,在两只瞳孔
旁边,各有一个细小的红点,像被针刺过一般血红。

    「你是谁?」男子问道。

    子微先元竖起手指,认真说道:「应该我问,你来回答。放心,我的问题并
不多。如果你准备下去方便,只要稍微忍一下就够了。顺便说一下,我对喉咙的
动作很敏感,假如你故意提高声音,我保证在你叫出来之前,就能切断它。我想,
你最好相信我。」

    男子看着他手中跳出三分之一的利剑,点了点头。子微先元也满意地点点头,
看来峭魃君虞手下也不都是魔鬼般悍不畏死的野蛮人。

    「第一个问题:峭魃君虞呢?」

    「他不在。」

    「那么他在哪儿?」

    男子眼也不眨地说:「他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子微先元不大相信自己有这种好运气,第一次当刺客,正好碰上主人不在家。

    「第二个问题:下面有个老人,他是谁?」

    男子怔了一下,然后很快回答说:「是国师。」

    子微先元把剑移近了一些,低声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男子看着移近的剑锋,连忙道:「没有人知道,从来没有人
提过。」

    「是这样啊。」子微先元有些遗憾地说道:「最后一个问题:外面为什么会
有那么多野兽?」

    「用来打仗的,国师要建一支完全由野兽组成的军队。」

    驱使野兽为自己作战?子微先元知道有些巫师可驾驭野兽,但一次驱使成百
上千头野兽,而且是不同种类,太不可思议。

    「我知道的就这些。」男子说。

    子微先元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子微先元道:「我经常撒谎。为什么呢?为了避免
麻烦。尤其是一些脾气不好,还顶喜欢嫉妒的小姑娘,撒个无伤大雅的小谎对大
家都好。」

    男子勉强笑了笑,「谢谢,我会记住的。」

    「你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子微先元亲切地说道:「你回答问题的时候,
跟我撒谎时一样,毛病都在于——回答得太快了。只有随口搪塞,才会答这么快。」

    男子笑容变得苦涩起来。

    「你和那些枭武士很不一样。他们是杀人的机器,而你不是。我很好奇,你
为什么会在这里。能回答我吗?」

    男子小心地说道:「我是帐内的扈卫。」

    「这次你回答得很慢,但你太小心了。一个扈从不该这么小心。」子微先缓
缓拔出长剑,「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帐外一声惊雷,震彻天地。

[ 本帖最后由 林子口 于 2013-10-11 15:5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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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申服君大袖飘飞,青凛的长剑仿佛缠着一团烈火。另一侧,两名翼道弟子早
已支撑不住,纵身朝山崖掠去。但刚一腾身,头顶盘旋的巨枭便疾飞过来,张开
套着铁钩的利爪,穿透了两人的肢体,将他们扯上高空。

    两名翼道弟子眨眼间便消失在夜空中。未曾完工的殿基上百兽奔腾,那些变
异的野兽瞳孔血红,它们疯狂地嚎叫着,不时喷出毒火和剧毒的汁液。

    另外一边,被木杖穿透的枭御姬血流如注,手脚缠在杖上,白皙的肉体在兽
群间时隐时现。

    老者声音再次响起,「君上一误再误,还不收手么?」他语调从容,显然已
大局在握。

    申服君面沉如水,从他现身,到老者开口,枭御姬出现,巫耽击杀枭御姬,
又弃众逃生,每一个变化都在他意料之外。眼下再不设计脱身,就不用再走了。

    申服君厉喝道:「妖人!接我一记昊天之雷!」

    他剑光如电,在空中划出一个繁复的图案,然后一手托住。那图案在申服君
手上迅速膨胀,化为球形,表面闪动着银亮的电光火花,还未出手便声威骇人。

    老者没有开口,但兽群的攻势却徒然加紧。昊教的秘法天雷,任谁也不敢小
视。

    申服君手指一抹,长剑跃回鞘中,他一手托着昊天之雷,目光如电,大步朝
营帐走去。兽群扑来,都被他的袍袖震开。

    离营帐还有十步,申服君双手托起天雷,口中念诵着秘术咒语,然后厉喝道
:「疾!」

    那只白色的光球突然间放射出刺目的强光,接着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
巨大的声浪几乎掀倒营帐。

    惊雷过后,兽群仍在奔突咆哮,营帐安然无恙,连帐角悬挂的兽牙也未曾掉
落,只是申服君的身影却奇迹般消失了。

    余下的昊教弟子呆若木鸡,沉默片刻,帐内突然爆出一阵大笑。

    「好个申服君,竟然是借天雷遁走。」那老者笑着,声音突然大异,变得忽
男忽女,方位也不住变换,最后发出成野兽般的嘶嚎。

    帐外的兽群应声而起,瞪着血红的兽目,将惊魂未定的昊教弟子扑倒在地。
鲜血与惨叫声同时迸出,未来得及脱身的弟子们被蜂涌而至的兽牙和利爪撕得粉
碎。此刻的兽群已经失去操控,甚至连那名枭御姬也被吞食。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子微先元把古元剑架在那男子颈中。申服君一
走,剩下的昊教弟子撑不了多久,他的时间不多。

    那男子深黑的眼眸凝视着他,唇角缓缓挑起,露出一个充满邪意的微笑,慢
慢说道:「吾复姓子微,名先元。子微先元就是我。」

    一瞬间,子微先元觉得头重脚轻,面前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他的心
神吸入其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恍惚,朝外飞去,耳边回荡着一个熟悉而又陌生
的回音,「子微先元就是我……就是我……」

    一阵剧痛传来,口中泛起血腥味。子微先元咬破舌尖,灵台顿时变得清明。
他看也不看那男子一眼,立即斜身飞起,古元剑「锵啷」一声出鞘,将帐顶划开
一条大缝,顺手斩杀了一只白头大鹰,耸身飞出。

    「你是说你被人发现了?」鹤舞抓住子微先元的衣领。

    子微先元点了点头。

    「你这个笨蛋!」

    「所以我们现在要立刻离开这里!」子微先元手忙脚乱地把衣物、竹简胡乱
包成一团。

    鹤舞跺脚道:「可是鹳辛和祭彤还没有回来!」

    「他们两个都比我聪明,一定会没事的。」子微先元拉住她,「乖,别闹了,
我们在城外等他们。」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三个人离开枭峒,在城外的一处森林等候。天亮时,
鹳辛顺着子微先元留下的标记赶来会合,但祭彤始终没有露面。

    「还在生他的气?」鹳辛说。

    鹤舞坐在一方白色的大石上,用一只贝壳做成的小梳子梳理着长发。「有什
么好气的,他就是这个样子。什么事都只干一半,动不动就改主意。喂,你在城
里遇见什么了吗?」

    「没有。」鹳辛说:「所有人都在给峭魃君虞建造宫殿,制作武器和工具。
我看到他们用黑曜石制成的矛头,非常锋利。」

    鹤舞有些好奇,「黑矅石?比铁器还锋利吗?」

    鹳辛说:「上好的黑曜石比铁器要锋利得多。但打磨很困难。」他拿出一小
块黑曜石残片,轻轻一划就切开了手背上的皮甲,切口平整之极。

    「黑曜石比铁器容易碎,更不能锻造,没想到他们还在使用。」

    鹤舞接过那片黑矅石,黑色的石片在她白皙的手掌中近乎透明,边缘犹如黑
色的玄冰。

    「你是说他们是从南荒深处来的?」

    「也许吧。」

    鹤舞咬住嫣红的唇角,忽然道:「祭彤肯定知道。黑矅石是从火中诞生的,
崇拜火的离人肯定知道这些黑矅石来自哪里。」

    「是这样的。」鹳辛站起来,没有人比离人更了解火。

    鹤舞用丝带束起长发,「我们去找祭彤!」

    「行。」鹳辛道:「我去告诉小师叔。」

    远处传来女子的笑声,大概是子微先元说了什么笑话,惹得夜异发笑。鹤舞
做了个鬼脸,「别理他,我们自己去。」

    ************「我出生的地方,山没有这么多,也没有这样的
森林。到了冬天会下雪,天地间都是白的,到处都结着厚厚的冰,一直到来年三
月才解冻。春天来的时候,河里会漂满冰块。每天夜里,那些冰碰撞着从上游滚
下,巨大的声音在十里外都能听到。」

    夜异出神地听着,良久道:「南方从来都不下雪,也没有冰。」

    「不过南方也很好啊。」子微先元指着莽无边际的林海说道:「南方只有春
天和夏天,稻粟一年可以熟两次甚至三次,同样的土地能种出更多粮食。有一年
我们做栅篱,从山里砍了树枝。谁知道一整排木栅都在土里生了根,长出枝叶,
第二年还结了好多梨子。我才知道原来那些树干都是梨木。」

    夜异笑了起来。

    「还有我们云池宗的吊桥,墨宗主本来是想把中土的机关秘术传到南方,没
想到一场雨下过,吊桥两端都生了根,拉也拉不起来。更倒霉的是,梨子都结在
桥下,我们还没吃到,就被山里的猴子偷了个精光。」

    夜异忍不住放声大笑。

    子微先元一本正经地说:「结果墨宗主的机关秘术一样也没能传授,还不得
不派人守在桥上,免得猴子吃完梨子,再溜进来偷吃东西。」

    夜异笑得肚子都痛了,她扶住树枝,险些从树上掉下来。夜异止住笑声,她
看了子微先元一会儿,忽然说:「谢谢。」

    「哦?」

    「谢谢你让我这么开心。」夜异长长松了口气,良久说道:「你一定很奇怪,
碧月池为什么要来枭峒。」

    「我是很好奇。但如果你不愿说,我不会问的。」

    「我愿意告诉你。但只告诉你一个人。」

    「嗯。」

    「因为你可能会遇到峭魃君虞。如果你不知道那件事,也许会有危险。」

    子微先元正襟危坐,认真说:「我在听。」

    「你听说过鬼月之刀吗?」

    子微先元摇了摇头。云池宗迁到南方时间并不久,对南方的部族和传说不很
了解。

    「很久以前,碧月是一个很大的部族,受碧月祝福的大祭司是部族的神明。
在碧月圣池里供奉着一把刀,传说是上古时,由巫觋诅咒的邪魂炼制而成。」

    夜异慢慢说道:「依靠鬼月之刀的力量,碧月部族几乎统治了整个南荒。神
鸟后裔成为天子那一年,奉养鬼月之刀的大祭司突然被刀里的邪魂反噬。七个月
内,碧月部族丧失了九成的人口。最后部族所有的月女以生命和精魂为祭,才把
鬼月之刀沉入深渊。」

    「幸存的子民迁居到圣池,重新选出圣女、月女和祭司。现在的碧月只是一
个小部族,因为族里几乎所有的月女、祭司都在那时死掉了。」

    「你是说峭魃君虞得到了那把刀?」

    「不。我不知道那把刀是什么样的,也没有人见过峭魃君虞和他用的武器。」

    「那么你为什么要找峭魃君虞?」

    「因为那只鼓。那只能够召唤鬼魂的铜鼓,它与鬼月之刀一同被沉入深潭。
听说铜鼓出现,大祭司立刻派我们来。如果峭魃君虞真的得到了铜鼓,也很可能
得到了鬼月之刀。那么,我们的部族和圣池就有危险了。」

    「危险?」

    「那把刀会来寻找我们的部族。鬼月之刀还在圣池的时候,每到月圆之夜都
会鸣叫。」夜异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它需要用鲜血来供奉。」

    子微先元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需要血祭的兵刃往往具有不为人知的邪异力
量,与这样的妖刀对阵,会非常危险。

    夜异道:「这是我们部族和碧月圣池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

    子微先元想了一会儿,说道:「这件事情很重要,我很难向师门隐瞒。这样
好吗?我不提你们部族的名字,只把缘由告诉他们。」

    夜异叹了口气,「随你吧。」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但你要先答应我,一定要冷静。」

    夜异挑起眉毛。

    子微先元缓缓说道:「在那座宫帐里,至少有一个人的气息与你很相似。我
想,她可能是一名来自碧月池的月女。」

    夜异霍然起身,「她还活着吗?是不是受了伤?你看到她是谁了吗?」

    「我没有看到。只是感觉到宫帐里有一个女人,气息与别的枭御姬不同。她
呼吸的韵律与你很相似。」

    「不行,我要去……」

    子微先元按住她,「不能去。申服君和巫耽都铩羽而归。」

    夜异冷静下来。昊教和翼道联手试探都无功而返,反而枉送了十几名弟子的
性命,何况是她。

    思索片刻,夜异道:「我要回去。」

    子微先元暗自喝了声彩,在南方,无论百越诸国,还是昊教、翼道这些秘御
法宗,女人都只作为男人的附庸而存在。也许只有崇敬圣女的碧月池,才会有这
样果决的女子。

    「等祭彤回来,我们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记得路。」

    「一个人太危险,我让鹳辛陪你。」子微先元站起来,顿时一愣,「咦?」

    ************鹳辛背脊贴住树上,小心地屏住呼吸,他身上黑
色的皮甲沾上绿的汁液,仿佛与斑驳的树干融为一体。鹳辛尽量缓慢地撕开皮制
护肩,然后拿出飞叉,把叉尖刺进肉中,挑出那枚黑矅石制成的箭头,脸上冰冷
得没有丝毫表情。

    离鹳辛不远的一棵松树后,白衣如雪的鹤舞跪坐在地上,双手按一个年轻汉
子背后。

    和大多数南荒男子一样,祭彤也没有束发的习惯。茂密而虬曲的棕红色长发
披在肩头,仿佛一头粗犷的雄狮,又像一团烈火。他盘膝坐在地上,气恼地瞪着
眼,口中冒出的火苗几乎烧着牙齿间的树枝。

    鹤舞在他身后说:「咬紧!」

    祭彤「呸」的一口吐掉树枝,低声道:「哪儿有那么痛!鹳辛中了一箭,自
己就拔出来了,难道我不如他吗?你尽管动手,我祭彤皱一皱眉头,不是火神的
子孙!」

    鹤舞板起俏脸,「捡起来!咬住,不然就不管你了。」

    祭彤心不甘情不愿地捡起树枝,重新咬在嘴里。

    鹳辛忽然跃出,飞叉在十丈的空间内一闪而过,笔直朝一名武士的喉咙刺去。
那名武士反应极快,举盾格住飞叉,右手举起石矛朝他掷来,角度狠辣之极。

    鹳辛仿佛一只捕猎的水鸟,在空中一旋身,石矛贴着他背后的皮甲掠过,接
着反身伸手一抄,将矛尾抓在手里。

    追来的是两名武士,他们举起包了皮革的木盾护住身体,一人从腰里拔出短
剑,另一人举起石矛,缓步朝鹳辛逼来。

    鹤舞低着头,对两边的对峙置若罔闻,她用一把银制的小匕割开祭彤的葛衣,
露出他背上一条发黑的伤口。

    祭彤在离城时遇到了一队枭武士,他且战且退,缠斗中背上挨了一刀,幸好
鹳辛与鹤舞及时赶到,将追来的武士尽数击杀,才逃脱险境。

    三人一路进入密林,利用遮天蔽日的树木躲避枭骑。但离会合的地点还有数
里,祭彤伤口的毒性发作,他们只好停下来,在林中祛毒疗伤。

    鹤舞先给祭彤敷上拔毒的药物,然后助他把毒素从伤口逼出。亏得祭彤体质
强壮,支撑到现在还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待毒液流出,鹤舞取出一小瓶液体,
涂在伤口上。祭彤背后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却浑若无事。

    鹤舞啧啧称赞道:「真是硬汉子呢,这样都能撑住。」

    祭彤不屑地哼了一声,似乎根本不把这样的疼痛放在眼里。

    鹤舞把一根细树枝放到祭彤嘴边,「点上。」

    祭彤从嘴角吹了口气,引燃了树枝。

    鹤舞嫣然笑道:「咬紧牙哦。」接着用树枝在祭彤的伤口上碰了一下。

    一层蓝幽幽的火焰突然在黑色的伤口上燃烧起来,祭彤背上肌肉猛然绷紧,
口鼻发出一声闷哼,牙间「格」的一声,将树枝咬断,额上冷汗直流。

    鹤舞揶揄道:「祭少,这点小痛对你这样的好汉来说,算不了什么吧?」

    祭彤瞪大眼睛,脖颈涨起,他吐出树枝,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痛—
—痛死我了!」

    鹤舞扬手拂灭火苗,低笑道:「不充好汉了?」

    祭彤痛得七情上脸,恨声道:「死丫头!你用的什么?」

    鹤舞掩口笑道:「这是烈酒里淬取出来的,算不得是药,不过能祛毒止血。
瞧,伤口都收住了,连包扎都不用。」

    这是鹳辛第一次与枭武士正面交手,这些敌人不仅骨骼粗大,勇力过人,而
且招术古怪,每一击都伴随着野兽的咆哮声。若不是能看到他们面甲下凶残的面
孔,鹳辛几乎以为他们是能够直立的野兽。

    鹳辛左肩中箭,虽然箭上没有淬毒,但也影响他左手的动作。忽然树林上空
传来夜枭振翅的声音,一名武士发出尖亢的鸣叫,头顶的枭武士也发声相应。

    夜枭无法飞入密林,三名武士随即从枭背跃下,加入战团。鹳辛右手挽住石
矛,左手拿着另一柄飞叉,作为近战的匕首,将五人尽数挡在身前。

    五人联手,鹳辛面对的压力大了不止一倍。在云池宗,鹳辛一向以身法见长,
但此刻他却一反常态,双足陷入土中,以硬对硬,以强攻强,不惜使出搏命的招
数死守脚下方寸,不退半步。因为在他身后,就是正在驱毒疗伤的祭彤与鹤舞。

    三柄石矛同时刺来,阳光在嵌在柄中的黑曜石上流淌,仿佛一点在矛尖燃烧
的太阳火。鹳辛右手横矛,左手用飞叉架住三柄石矛,接着左手一翻,飞叉脱手
而出,刺在一名武士胸侧。这是他护身的飞叉,扬手一招便又飞回手中。

    06

    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士踏前一步,双手握着一把制作粗糙的长刀,劈在鹳辛的
矛尖上。黑曜石是火山喷发时凝结成的岩石,属于天然玻璃,由于掺杂不同的矿
物而呈现出不同颜色。用黑曜石打制的刀具锋利异常,锋锐远远超过人类炼制的
各种刀剑。但黑曜石虽然锋利,却缺乏韧性,容易破碎。鹳辛手上一震,黑曜石
制成的矛尖已经被击得碎裂。

    鹳辛手中的石矛被挑起,他顺势一摆,用矛尾刺在一人腿上,然后沉下腰,
将石矛夹在肋下,借助腰腹的力量横矛疾扫。五名枭武士各退了一步,然后再次
上前,那名被飞叉刺中胸侧的武士脸上毫无惧色,仿佛不知道疼痛般猛扑过来。

    如果鹳辛闪身避开,凭藉他的身法,自保绝无问题,但出身于以武勇闻名的
渠受部族,鹳辛体内蛰伏的血性一被激发,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击杀敌人。

    鹳辛呼吸间体内重又充满力量,他冷着脸抬起双手,失去矛尖的石矛仿佛一
条怒龙,旋转着飞出,从一名武士喉头刺入,从颈后伸出,溅起一篷血雨。

    另一名武士石矛刺出,鹳辛倒拿着飞叉,将叉尖贴在腕上,曲肘挡住石矛,
然后一拧,飞叉锁住矛身,接着左手握指成拳,重重打在那名武士护身的木盾上,
将盾上的皮革打得凹陷。

    这时另外三名枭武士已经逼近鹳辛身前两尺,拿着长刀的武士双手斜劈,还
带有砂眼的刀身卷起狂飙,带着一往无回的惨烈气息,要将鹳辛劈为两段。

    鹳辛握紧叉柄,牙关慢慢咬紧。单是这名武士,他完全有把握先挡下这一刀,
再借机反攻,抢得先机。但此时旁边还有两名武士,他勉强挡下这一刀,紧接着
就会被石矛洞穿胸腹。

    鹳辛吸了口气,体内气息流动蓦然加速,铛的一声,青铜制成的飞叉挡住长
刀,鹳辛右手虚张,迎向刺来的石矛,拼上废掉一只手,也要夺下对手的兵器。

    忽然一串悦耳的声音间不容发地擦着鹳辛手臂飞过,角度方位不差毫厘。鹳
辛心头一松,认出那是鹤舞的银针。

    那枚银针中间镂空,破空时发出的声音有如鸟鸣,它射向的不是持矛的武士,
而是那个长刀武士的左臂。

    银亮的鹤针没入犀甲,针尾顿时标出一股血箭。鹤舞用的手法极为特异,银
针并没有刺穿武士的手臂,而是从手腕下方斜着刺入,六寸的针身没入大半,针
尖正卡在肘下筋脉处。那名武士虽然生性勇悍,但筋脉被鹤针刺中,手臂当即废
了。

    身后一声暴喝,祭彤大手伸来,抢在鹳辛之前,一把握住袭来的石矛。祭彤
臂上肌肉虬结,赤红的皮肤鼓胀而起,手掌握住的矛柄像被烈火烧炙般变了颜色。

    祭彤是崇拜火神的离人后裔,虽然出身平民,但出生时身上就有火神的印记,
被族内认定是火神的化身。鹳辛的父亲是渠受大首领,鹤舞则是郦渚王的幼女,
但论起排场却是祭彤最大,在云池宗外,随时都有十六名离族侍从供祭彤差遣,
让祭彤苦不堪言,这次出行南荒,对祭彤来说几乎是逃出生天。

    祭彤勇力绝伦,挽住矛柄一挣,将石矛拧成两段,接着将断矛刺在那名武士
胸口。

    追来的五名武士顷刻间两死一伤,剩下两名武士立即发出尖亢的鸣叫声,召
唤援手。

    头顶的枝叶纷纷折断,在空中盘旋的两名武士用长矛绞碎枝叶,乘枭落下,
一面取出铁弓,朝鹤舞射去。

    鹳辛和祭彤并肩替鹤舞挡开利箭,这时几只空鞍的夜枭飞落下来,将剩下的
武士负在背上。至此追来的两小队枭武士已经死伤过半,无法再追杀三人。鹳辛
等人明知道这些武士逃离后会引来更多追兵,但也无力尽歼众敌。

    眼见着夜枭腾空而起,朝枝叶的空处飞去,一个白色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树梢
上。

    子微先元拔出古元剑,清亮的剑身仿佛生出一股吸力,枝上浓绿的树叶无风
而起,随着剑尖的摆动,改变角度。

    两名挽弓的武士从下方飞起,铁弓弯成满月,然后弓弦「绷」的弹直。子微
先元收起嘻笑,面容沉静,他看似缓慢地扬起手,曲指将两枝短羽劲箭弹开,右
手的长剑没有丝毫迟滞地挥出。

    剑到中途,虽然方位速度毫无变化,但肉眼无法看到的劲气却猛增数倍,随
长剑飘起的树叶蓦然脱离枝干,仿佛一条翻滚的绿色巨龙,将林间的枭武士涌去。

    子微先元「锵」的一声还剑入鞘,五名枭武士同时从枭背上滑落,像人偶一
样跌入林中,发出沉重的闷响。

    子微先元一脸冷酷地握住剑,冷哼一声,最后却禁不住咧开嘴,露出一个大
大的笑容,他兴奋地说道:「怎么样?你们小师叔我是不是很厉害?」

    鹤舞撇了撇嘴,鹳辛与祭彤低着头包扎伤口,没有理他。子微先元抓着脑袋,
纳闷地说:「我的剑法不厉害吗?」

    夜异翻检过五具尸体,扬起头惊疑的看着子微先元。那五名枭武士彼此相距
数丈,却都是眉心中剑,子微先元出手时她就在旁边,却没有看清这个貌似浪荡
公子的年轻人如何出手。

    「真的不厉害吗?」子微先元围着三个人问来问去,似乎不给他答案他就不
走。

    鹤舞被他缠得没办法,嗔道:「我们都夸过你一百多遍,小师叔的剑法好厉
害啊,太厉害了,满意了吧?」

    子微先元委屈地说道:「以前是练习,你们叫好我才能练下去,这一次是实
战,可你们一点反应都没有,让我太不习惯了。」

    鹤舞蛾眉挑起,「放屁!都是以前把你惯坏了!凭什么你练剑要让我们叫好?
凭什么一起入门我们是第四代弟子,你要当第三代?」

    子微先元板起脸,「女孩子不能说粗话。」然后又小心地解释道:「我也不
愿意啊。可我父亲是宗主的师兄,你知道,他们那帮老家伙特别讲辈份,宓姊姊,
羊姊姊都不愿意收我,就胡乱把我收到墨宗主门下了。」

    鹤舞咬着牙说:「宓箫子是我师父,不许你叫姊姊!」

    子微先元连忙道:「我不叫了。小舞,我的剑法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我再练一百年都赶不上!」

    子微先元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朵下面,谦虚地说道:「没有那么厉害了,其实
像你、鹳辛、祭彤,天赋也很好,练十几年就够了。」

    「谢谢,可我们都不练剑,是吧?」

    「是啊,」鹳辛和祭彤附和道:「练剑最没意思了,十个人里面八个都是练
剑,一点个性都没有。你看夜异妹妹用的也是刀。」

    子微先元为之气结。

    夜异起身道:「我要走了。」

    鹤舞讶道:「去哪儿?」

    「我该回碧月池了。真高兴遇到你们,希望有一天你们能到碧月池来。」

    祭彤道:「这就走吗?我们送你回去吧。」

    「不用,你们也有事在身。」

    「就送你一程吧,出了密林我们就分手。」

    子微先元当先而行,夜异只好跟在旁边。她随口道:「云池门下随身都带着
竹简么?」

    「这是云池宗的习惯,门下弟子出行,依时日长短携带简牍刀笔,逐日记事,
回去后交予阁中誊录。」

    夜异心头模糊掠过一个念头,但她对南方以外的天地知之不多,没有意识到
云池宗这种异乎寻常的习惯源自何处。

    「那你们云池阁肯定记载了许多事情。」

    「也没有那么多。大体是行中见闻,还有一些口耳相传的轶事,比起百越玄
司阁的中秘典藏远远不及了。」

    夜异好奇地说道:「有我们碧月池吗?」

    「也有一些,但云池宗还没有弟子去过你们的圣池,只有一些零星的传闻,
比如你们部族喜欢夜晚,崇尚碧绿的颜色,女子以夜、月、碧为姓氏,男子只有
名而无姓……还有你们的大祭司,有一份记载说她是南荒最美貌的五个女人之一。」

    「哦?云池宗也知道我们大祭司的美貌么?」夜异惊喜地说道:「那份记载
都有谁?」

    子微先元回忆着说道:「那应该是十年前的记载了,有碧月池的大祭司;当
时还是公主,现在的夷南女王辰瑶;翼道被称为光之华彩的巫羽;昊教的神官晶
岚……」

    夜异看了他一眼,低笑道:「你倒记得清楚。」

    子微先元叹道:「我的缺点就是过目不忘。」

    「这也是缺点?」

    「你不知道,」子微先元苦恼地说:「就因为这个,门里所有整理简牍的事
都由我来干。墨宗主说,别人做他不放心。」

    夜异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林外的河流已然在望,夜异停下脚步,「就到这里吧。我往东面,你该径直
北上了。」

    子微先元不再勉强,「那好吧。路上小心。」

    夜异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低声说道:「七月初七来碧月池好么?」

    子微先元怔了一下,还没有开口,夜异已经翩然离去。

    「她说什么?」祭彤问道。

    子微先元当然记得一份竹简的记述。每年七月初七,是碧月部族祭祀月神的
日子,这一天,年满十六岁的月女都将在月光的映照下挑选自己中意的男子,将
贞洁奉献给碧月。

    这样的邀请,足以令每个男人心动,子微先元当然也不例外,「她邀请我们
有时间去碧月池。离七月还有多久?」

    「下个月就是了,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要赶快回去了!」子微先元说着腾身而起。

    卢依位于南荒最偏远的丛林,往北第一个大城是夷南。传说夷南是蛇神后裔,
夷南城就建在水滨,由执掌金杖的女王管理。穿过夷南,是榕瓯和泽貊两个部族
相接的边境,再往北,是淮左与淮右两个小国,中间还杂居着十余个部族。过了
淮右,才到百越边境。

    云池宗所在的澜山位于百越西北,与枭峒相隔千里,中间大多数地段都没有
路,寻常人走上半年也未必能到,但对他们四人来说,路途并非难事,只是鹤舞
等人都不明白,这个一向好吃懒做的小师叔今次怎么这么卖力。

    出了密林是一条大河,夜异沿河东行,他们四人却要渡河北上。鹳辛砍了两
根巨竹,当作筏子。子微先元与鹤舞共乘一支,鹳辛与祭彤两人在后。

    刚到河心,阳光突然暗了下来。南荒多雨,往往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就
暴雨如注。眼看着天际一片乌云翻涌而至,云中雷电交鸣,子微先元连忙发力,
脚下的巨竹犹如箭矢般破浪前行。

    刚抵达岸边,乌云便遮蔽了头顶最后一缕光线,接着狂风大起,暴雨像开闸
的天河一样倾泄下来。

    这场雨下得极大,几乎一瞬间天地都被雨水浸没。狂风夹着雨点,打在身上
隐隐作痛。耳边除了风啸雨注,再没有其它声音。

    子微先元脱了外衣,遮在鹤舞头顶,大声喊道:「我们先找地方避避雨,等
鹳辛和祭彤他们。」

    鹤舞被这雨打得眼睛都睁不开,勉强点了点头,举着子微先元的外衣朝岸边
的森林奔去。

    「停下!」

    子微先元一把扯住鹤舞,只见暗黑的天幕上白光一闪,一根闪电正落在鹤舞
面前的大树上。暴雨中腾起一片火光,那棵大树被雷电劈去一半,树身变得焦黑,
暴雨顿时充满了焦糊的气味。

    鹤舞惊呼一声,险些跌倒。子微先元扶住她的肩膀,喊道:「这雨太大了,
我在对岸见这边有个山坡,到坡后避雨!」

    以子微先元的目力,这会儿也只能看出几步外的景物。鹳辛与祭彤还困在河
心,但子微先元毫不担心,鹳辛自小生活在河边,水性无人能及,就是多了个祭
彤也不在话下。

    子微先元依照记忆中的方位,扶着鹤舞在雨中摸索前行。那山坡当初看时并
不算远,但两人跋涉多时仍没有看到山坡的影子。鹤舞毕竟是女子,被雨一浇,
身体不禁微微颤抖。子微先元心下焦燥,干脆把鹤舞横抱在怀中,发足狂奔。

    不知走了多久,子微先元精气渐竭,那雨仍没有停止的迹象。此时两人衣衫
都已经湿透,被风一吹,连子微先元都有些寒意。

    子微先元停下脚步,四处看了看。以他的脚程,这会儿已不知奔出多远,肯
定与鹳辛、祭彤两人失散了,只好等雨停再设法寻找。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行避雨,
万一鹤舞生起病来,那就麻烦大了。

    子微先元索性进入林中。又走了一程,看到一块大石,子微先元心叫一声「
天助我也。」也顾不得寻找那座可以避雨的山坡,连忙赶到石边。

    子微先元把鹤舞放在地上,算准方位角度,然后拔剑劈倒三棵大树,并排搭
在石上,做成一个简陋的树屋。他把鹤舞放在里面,然后削下枝叶,遮住缝隙,
这才钻到树下。

    那大石有一人多高,搭成的树屋只勉强够容纳两人。子微先元从树干上削下
树皮,挡在两端,然后又剜了些碎木,堆在地上。他没有祭彤吐火的本事,只好
默运玄功,拼着最后一点精气生了堆火。

    这会儿外面仍是风狂雨骤,树下却暂时安稳。鹤舞浑身是水,她晨间救治祭
彤,又与枭武士交手,已经耗尽精气,这会儿被冷雨一淋,竟有些支撑不住,昏
睡过去。那条白衣湿淋淋贴在身上,显露出躯体曼妙的曲线,她脸色雪白,红唇
却娇艳欲滴。若不设法帮她烤干衣物,少不了要大病一场。

    子微先元踌躇片刻,最后心一横松开她的衣带,轻轻地解开她湿透的白色丝
袍。

    鹤舞袍下是件浅黄色的贴身小衣,衣缘绣着连绵的飞鸟图案。子微先元小心
翼翼地将丝袍从她肩头褪下,眼看着鹤舞雪嫩的香肩,子微先元不由大晕其浪,
心道:小小亲一口,这丫头也未必能发觉,就当自己辛苦这么久的报酬好了。

    子微先元刚俯下头,还没碰到鹤舞香软的肌肤,那条手臂忽然一动,一个耳
光结结实实打在他脸上。

    「你干什么!」鹤舞扯住衣袍,不知是羞是气,脸上升起两片红晕。

    子微先元脸上泛起五道指印,他捂着脸有些狼狈地说:「如果我说想帮你烘
干衣服,你会不会相信?」

    「呸!我才不信!你烘干衣服还要用火吗?」

    子微先元大叫委屈,「我跑了这么久,又砍树、又搭树棚,还要生火,如果
再有力气能弄干衣服,我就是小狗!」

    鹤舞看了看四周,然后踢了子微先元一脚,嗔道:「快滚出去!我要换衣服。」

    子微先元只好爬出树棚,鹤舞身上冰冷,脸上却热热的异样。她打开自己的
鹿皮背囊,所幸里面的衣物还没有湿。

    鹤舞褪下湿透的丝袍、小衣,勉强抹干身体,然后换上新衣,拧干头发,在
火旁梳理整齐。

    07

    子微先元爬进来,两手捧着一片折成船形的芭蕉叶,讨好地说:「我接了点
净水,烧了给你喝。」

    鹤舞无可无不可地说:「放下吧。」

    子微先元放下蕉叶,忽然鹤舞素手一展,银针发出一声锐响,落在子微先元
的左手上。

    「喔喔!」子微先元痛得哀嚎起来。

    「叫什么叫!」鹤舞恶狠狠地说:「又没扎到你!」

    子微先元这才发现鹤针是落在指缝中,一点油皮都没擦到。子微先元刚松了
口气,鹤舞咬牙问道:「刚才你是不是在外面偷看了?」

    子微先元刚才的确是趴在树隙上偷看鹤舞换衣,但这会儿打死都不能承认。
他正容说道:「不许胡说!我子微先元是那种人吗?」

    「你再说一遍!」

    「没有!绝对没有!」

    鹤舞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撇嘴道:「没胆鬼!作了还不承认——你脸上怎
么回事?不许摸!」

    鹤舞抄起把水,在空中一抹,那水停在半空,仿佛一面波光粼粼的水镜。子
微先元这才看到自己脸上印着两条青绿色的泥印,只有眼睛那一线是干净的。明
显是子微先元刚才趴在树隙上偷窥,把树皮上的青苔沾到脸上。

    鹤舞拽住子微先元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子微先元先是瞪目结舌,然后板起脸,强辩道:「我是撞树上了!」

    「还敢撒谎!」鹤舞气恼地说道:「说!你看到多少!」

    「其实也没有多少……」子微先元看着鹤舞的脸色,连忙改口,「我是想上
去接水,不小心滑了一跤,不小心把脸摔到树上,你说我怎么那么倒霉,正好不
小心摔到那里,又不小心看了一眼。我真不是故意……」

    「再撒谎!」鹤舞厉喝道。

    子微先元一口气飞快地说道:「是的我看到了你真好看但我马上就忘了。」

    子微先元换了副表情,柔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玩,白天
在一起练功,晚上在一张床上睡觉,还用一个杯子喝水。有一次我们去游泳,鹳
辛、祭彤、我,还有你,都脱得光光的……」

    「游你个头!」鹤舞娇叱着一拳砸在子微先元眼窝上,「那时候我才五岁!
六岁我就跟师父一起睡了!」

    子微先元努力眨着被打黑的眼睛,「是啊。我只是有一点点好奇,不知道你
长大了是什么样……好像变化挺大的……」

    「呯」,子微先元右眼又挨了一拳。

    一觉醒来,外面雨已经停了,子微先元与鹤舞都是精于炼气的术者,在树棚
休息一夜,便神完气足。鹤舞仍冷着脸,对他不理不睬,子微先元只好轻手轻脚
地爬出树棚,心里盘算着怎么哄她开心,再怎么去找鹳辛与祭彤。

    头顶不时有雨滴滑落,初升的阳光下,湿透的森林升起轻烟般的雾气,四周
寂无声息。

    子微先元舒展了一下身体,忽然手上一凉,一滴水掉在手背上。子微先元不
经意地朝手上看去,眼神突然变得锋利。

    那并不是一滴透明的水珠,而是一滴鲜红的血迹。

    子微先元霍然抬头,眼睛像被烈火烧炙般猛然一跳。

    在他头顶的大树,悬着一具赤裸的女体。那女子四肢张开,仿佛正凌空飞翔。
她两手被木楔钉在树干上,腕、肘关节扭曲,似乎被人拧碎,双足卡在树杈中。
她身无寸缕,两只丰挺的美乳高高耸起,饱满的乳球被人戏谑地用枯枝贯穿,乳
肉鼓起。

    致命的伤势则来自腹下。她白嫩的阴阜向外突起,大腿间柔软的花唇仍带着
少女娇嫩的红艳,此时被挤得圆张。一根手臂粗的树枝从她下体捅入,还未剥去
的树皮上淋淋漓漓淌满鲜血。那树枝有人许长短,穿透了少女整具躯体,一直从
她张开的红唇间伸出。削尖的枝干上沾着血淋淋的血丝。

    鹤舞刚从树棚内出来,子微先元回手将外衣遮在她头上,低声道:「别看。」

    鹤舞立即停住动作,她目不见物,直到子微先元温热的手掌握住她的手,心
里才安定下来。

    「出了什么事?」

    子微先元冷静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夜异死了。」

    鹤舞身子一颤,手指紧紧抓住子微先元。

    子微先元道:「我上去看一下,你在这里等我。」他小声安慰道:「我就在
旁边,别怕。」

    子微先元身体笔直升起,直到两丈的高空,然后伸手攀住一条细软的树枝,
悬垂下来。夜异凄惨的尸身触手可及,他却不敢伸手。跃到树上子微先元才发现,
被削下的树枝并没有丢弃,那根带着枝叶的树干被整根捅进夜异臀间,只有几片
沾血的绿叶,从少女血肉模糊的菊肛中露出。

    夜异身上并没有打斗的痕迹,似乎是一出手就被人擒下。折断的手腕和肘部,
完全是出于折磨的目的。她下体淌出的鲜血已经略微凝结,但色泽鲜红,显然不
超过一个时辰。

    子微先元不由想到,那时自己还在树下酣睡,原以为已经离开的夜异,却被
人掳到近在咫尺的树上,用残忍的手段虐杀。子微先元无法想象夜异当时的恐惧
和伤痛,也许他一抬头,就会看到这个邀请他去碧月池作客的少女正在经受怎样
的折磨。

    子微先元咬紧牙关,眼角微微跳动。无论凶手是谁,分明都是针对他而来。
否则不会故意将尸体悬在这里。那么凶手又为何要向他示威?

    思索间,夜异眼睛忽然一动。子微先元心头猛然一窒,接着扶住她的肩膀。

    夜异艰难地睁开眼睛,她口中涌出血沫,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树干从她下
身贯体而入,一直插到喉头,卡住她的舌头和牙齿。但这会儿又不敢移动她的身
体,若拔出树枝,她必死无疑。

    子微先元心里掀起滔天怒火,那个不知名的凶手施出这样残虐的贯体之刑,
施暴时还细致地避开最致命的要害,夜异生机已绝,却又一时无法死去。子微先
元自负机智,此时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在痛苦中一点一点流逝。

    夜异努力动着嘴唇,似乎要说些什么。子微先元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
说道:「你不要开口,我来说,如果对你就眨眨眼睛。」

    「你有话对我说?是关于凶手的?」

    夜异微微眨了下眼睛。

    「可我不能拔出来……」子微先元轻声说:「一动你就可能会死。」

    夜异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依恋、乞求,还有急切的目光。

    子微先元心里一颤,捕捉到夜异的心意,「你知道他们是谁?你留下了证据?」

    夜异用力眨了下眼,目光侧向一旁。子微先元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最后落她
右手上。子微先元怕加重她的伤势,不敢拔出木楔,只好轻轻朝她掌下摸去。入
手的物体又细又凉,子微先元轻轻一扯,发现那物件赫然是一条银白色的细链。
碧月池月女的秘法护链!

    子微先元把护链拿在手中,「你把讯息都藏在这里面?」

    夜异使尽全身力气,才眨了眨眼。

    「只有你们的祭司能够解开它?」

    夜异越来越虚弱,眼神也渐渐涣散。

    子微先元断然道:「我会亲手把秘法护链带回碧月池,放到大祭司座前。我
子微先元以先祖苍龙的神威起誓:无论凶手是谁,我都会杀了他,为你报仇!」

    夜异唇角微微动着,想笑,却没笑出来,她无比留恋地望着子微先元,忽然
身体一动,口中和下体同时鲜血迸涌。那血仿佛开闸的泉水,顺着她雪白的大腿
直淌而下,直到将树身染得血红。

    ************子微先元坐在新修的坟堆旁,良久说道:「传说
受了枉屈死于非命的人,尸体都很干净。直到遇上亲人,才会流出大量的血。」

    鹤舞合掌祝祷,过了会儿,她起身道:「你的誓言夜异妹妹精魂已经感知,
再不用流连人世间。此际已升上九霄,化为星辰,与天地同在。」

    子微先元长啸一声,拂衣而起。

    「我要去碧月池。」

    鹤舞掠了掠头发,「我和你一起去。」

    大雨初晴,天地间一片新绿。两人衣袂飘飞,在林梢御风而行,宛如一对翩
然飞舞的云鹤。

    「你在想那个凶手吗?」

    「没有。」

    那个凶手并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唯一能够推断他身份的,只有他的手法。远
远超越常人的冷静与细致,仿佛不是行凶,而是在完成一件作品。

    但这实在不算是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在南荒,至少有十个部族还崇尚人祭。
每年耕种前,将一对男女肢解,鲜血沥于土地,尸块埋入田野,以此祈佑丰产,
至今仍是某些部族的习俗。因此在南荒,精于杀人,甚至以此为生的巫师绝非少
数。

    子微先元并没有多想凶手,只要把护链送到碧月池,一切都会知晓。

    「我在想生死。」子微先元淡淡道:「昨天还活生生的人,今日就与泥土化
为一体。我在想,如果换作是我呢?埋在地下那个是我——不再呼吸,不再走动,
最后连精魂也被天地吞噬。只剩下一片黑色。」

    「修行是为了超过生死,可即使与天地同寿,天地殒灭之后呢?修行者都想
长生,可如果修成,看着亲友一个个死去,最后只剩下你孤零零一个人,难道会
开心吗?」

    「宗主说,超越生死,就不会再去在意生死。人世间的生老病死,也如日出
日没般习以为常,那就是太上忘情的境界。可太上真能忘情?可忘了情的太上,
与冢中的枯骨有什么差别?」

    子微先元闷闷不乐地说道:「活过,又死了——一路匆匆,只在生死之间行
走。真短。」

    ************传说神祇还在大地漫游的远古,一个女子走进南
荒的沼泽,在一个月光转为碧绿的夜晚,与月神邂逅。伴随着月神的祝福,她生
下了十个女儿,其中最美的一个,在月夜祭典上被月神选为圣女。这些带有月神
血裔的美貌女子,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直是部族的主宰。而月神降临过的池沼,也
成为碧月族的圣池。

    在百越诸族的传言中,碧月族的月女被认为是淫荡的化身。这是对碧月族习
俗的误解。碧月族的男女很少组成家庭,居住在月神祭坛外围的月女们,拥有任
意择偶的权力。这种习俗与其它南荒诸族格格不入,但倒转过来,正如百越国教
昊教的神官们,可以任意挑选供奉的女子一样,只不过一是男子,一是女性。前
者倍受崇羡,后者却倍受歧视。

    与月女相反,居住在月神祭坛的圣女必须保证贞洁,因为她们是月神的妻子。
由圣女而成为大祭司,意味着她是部族荣耀的化身,同时也是部族的神祇. 任何
对圣女的冒犯,都被认为是对月神的亵渎。

    在子微先元想象里,碧月池就和南荒大多数沼泽一样,是一片浑浊的泥潭,
里面长满腥绿的水生蕨类,漂浮着肮脏的白萍,到处是凶残的鳄鱼出没。直到踏
入碧月族栖居的池泽,子微先元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碧月池并不是一座池沼,而是无数大大小小的池沼相连,那些池沼是如此晶
莹,仿佛满地散落的珍珠,光彩夺目。每座湖沼都水源丰富,大的方圆超过千步,
小的可一跃而过。池水清澈,有的静如古镜,有的则涌珠吐玉,阳光下宛如仙境。

    最让他意外的是,池沼周围生长着无数巨型榕树,巍峨的树身举头望不到顶,
枝蔓蜿蜒披靡,一棵树就如同一片森林。树身宽若城墙,所有枝条连为一体,根
本无法分清哪是主干,哪是丛生的旁枝。而碧月族人就在这样的巨树中建起屋宇,
用木梯和吊桥连接,形成一片城市。

    月神祭坛位于一棵古老的榕树顶部,这棵巨榕独自生长在一座湖沼中央,浓
绿的枝叶宛如碧云,覆盖在清莹的水面上,叶间垂下无数枝条,浸入水中。中间
的树干就像一座山峰,树周用藤蔓结成旋梯,翠绿的藤蔓上开满了紫色的花朵,
花间长着金黄的花蕊,芳香四溢。远远看去,庞大的树冠仿佛飘浮在水上。可以
想象,到了夜间,天空洒满繁星,月光透过枝叶,带着清凉的绿意浸润在水中,
水光、星光、月光交相映照,该是怎样的美景。

    鹤舞一手捂住胸口,眼中闪动着惊喜的光芒,良久才长出了口气,说道:「
真是太美了,我都透不气来。」

    子微先元张开双臂,任由掠过湖面的轻风拂起衣衫,长叹道:「不到南荒,
怎知世间有如此美景?难怪碧月族恋栈此处,如此美景,一生足矣。」说着想到
夜异再也无法看到故土的风景,他不禁心里一紧。

    为二人领路的是一个少女,听到两人称赞自己的家园,她嫣然一笑,用婉转
的声音说道:「请随我来。」说着当先踏入湖中。

    子微先元与鹤舞愕然看着那少女,只见她半身没入水中,仿佛走在平地上一
般从容。

    「原来湖水这么浅的?」

    子微先元走进湖里,便发现自己错了。落脚处并非湖底的泥沙、卵石,而是
一条隆起的树根。鹤舞跟在后面下水,只觉得这条别开生面的水下树桥,比寻常
桥梁更舒适自如。

    此刻是正午时分,阳光映照下的湖水极清极静,暖暖的,不带一丝寒意,走
到里面,整个人都变得轻逸,像要飞起来般惬意。

    少女走到湖水中央,转头道:「这里可以浸沐的。」

    少女解开长发,弯腰没入水中,子微先元与鹤舞学着她的样子,用湖水洗去
一路风尘。到了树下,几人坐在湖旁洁白的圆石上,暖风轻拂,不多时衣衫便干
了。

    这里已是禁地,那少女自去禀告,子微先元与鹤舞就在树下等候。鹤舞道:
「我以为圣地都像昊教的崇神宫,翼道的十羽殿一样神神秘秘,外人连看都不能
看一眼。没想到碧月池会是这么平易。」

    子微先元却觉察出此处并不像外观看起来一样平静,自从进入湖中,他的灵
觉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制,大幅削弱。从树身的厚度可以推断,这棵巨榕比他
想象中还要古老,在树根周围的湖水深处,似乎有一个庞大的法阵,在以令人难
以察觉的速度缓慢动转。如果守卫祭坛的祭司认定他是敌人,也许他永远也无法
登上古树。

    鹤舞朝四周张望着,说道:「月女住在那边吗?」

    这座碧月族的圣池周围同样生长着茂密的榕树。虽然不及月神祭坛的古榕庞
大,也是枝条茂密。月族的女子们随着树势高低,在树身上开出房间,所有的树
门都朝向湖沼中央的古榕,每个门洞都切出一个半圆的露台,栏杆上开满紫色的
蝴蝶兰。

    子微先元道:「是的。那是月神之女的居处,与世间最华丽的宫殿相比也不
逊色。」

    08

    引路的少女请两人进去,「碧琴祭司在里面等候。」

    沿着开满鲜花的旋梯行走,鹤舞开心得几乎要飞起来。旋桥尽头是一处半圆
的露台,这处露台位于古榕中间,离脚下的湖水将近十丈,立在露台上,周围的
景色尽收眼底。

    从露台正中的门洞进去,是一座宽敞的树厅。子微先元原以为这些树屋都是
用利器直接在树身中开凿出来,进到厅内才发现里面没有任何砍切的痕迹。不知
碧月池的女子们用了怎样的法术,使树身从中裂开,自然生长成这样的大厅。

    碧琴祭司立在厅内,她年约三十,穿着湖绿的衣衫,姿容婉静。碧月族的女
子都拥有白皙的肌肤和明媚的大眼,五官分明。相对于南荒其它部族的女子,她
们身材更为高挑,四肢修长。由于对月神的崇拜,她们从不纹身,时刻保持肌肤
的洁净,衣着也显得十分素雅。

    碧琴祭司有些讶异地看了鹤舞一眼,似乎惊讶于她的美丽,然后柔声道:「
两位客人从远方而来,一路辛苦。」

    子微先元一揖到地,恭敬地说道:「我们来自澜山云池,希望能在月神的祭
坛拜见你们尊贵的大祭司。」

    碧琴祭司道:「碧月池的祭坛从来没有外人踏入过。也许我可以将你们的善
意转告给月祭司。」

    子微先元丝毫没有流露出失望的表情,说道:「是这样的。我们刚从枭峒来,
在路上遇到来自圣池的月女。」

    听到枭峒,碧琴祭司神情顿时一震。子微先元取出秘法护链,小心地放在案
上,碧琴祭司霍然起身,「她们在哪里?」

    子微先元将自己遇到夜异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碧琴祭司,只是略去了她们被
分食虐杀的惨状。

    碧琴祭司顾不得道谢,匆忙取过护链,说道:「失礼了。请两位在此等候。」

    碧琴急急转入内厅。鹤舞道:「本来还想能看到她们的月神祭坛,不知道该
有多漂亮。喂,」她压低声音,「大祭司是不是长得很美?」

    子微先元道:「只有见过才知道吧?」

    鹤舞叹了口气。

    引路的少女进来奉上果疏。子微先元朝她笑了笑,「我叫子微先元,你呢?」

    「夜颖。」

    「夜颖……真是好名字。」子微先元微笑道:「大祭司是住在这里吗?」

    夜颖对俊雅随和的子微先元很有好感,道:「月祭司住在上面,树顶是神明
的祭坛。」

    「大祭司是不是很少露面?」

    夜颖掩口笑道:「月祭司要祭祀月神,只在每年祭典时才出现。」

    子微先元想起一事,好奇地问道:「圣女也在这里吗?」

    夜颖摇了摇头,「没有圣女。」

    子微先元一怔,「没有?」

    夜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到七月才挑选啊。」

    圣女是大祭司的继任者,一般圣女继任大祭司时,都会指定下一位圣女。子
微先元清楚记得,那支十年前的竹简上曾记载过,碧月池除了大祭司,还有一位
豆蔻年华的圣女。

    难道竹简中记载的大祭司已经故去,由圣女继任为新的大祭司,还没有挑选
新的圣女?但记载中那位大祭司年纪并不大,即使十年后的现在也正值盛年,怎
么会突然故去?

    夜颖问道:「你见过碧琳祭司她们吗?夜异还好吗?」

    子微先元收拢思绪,低声道:「她们出了些事。」

    夜颖怔了一下,然后抚住胸口,「愿月神庇佑她们……」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透过厅门,能看到对面月女居住的树屋上一盏盏灯次第
亮起,映出树影中那些婀娜的身影。夜颖举了盏灯过来,将厅内的灯一一点燃。

    那些小巧的银色灯烛悬在卷曲的藤蔓末尾,就像浮在空中一样轻盈。灯内的
火苗并不大,却光亮无比。看到子微先元好奇的目光,夜颖道:「这里的池沼有
一种白斑鲭鱼,用它的油脂燃灯,光炽明亮,而且温度很低,不会引起失火。还
有,它没有烟气,点燃的味道像花香。」

    子微先元闻了闻,「果然有花的香气,很像百合。这里真和仙境一样,不但
风景奇美,连鱼都这么不俗,还有像妹妹……」子微先元强挨了鹤舞从后面踢来
的一脚,涎着脸道:「……这么漂亮的人物,怪不得说这里受到了月神祝福。」

    夜颖毫不掩饰地看着他,笑道:「你既然喜欢,就住下来好了。」

    子微先元没想到她会这么大胆,再想到碧月族都是女子择偶,不敢再孟浪了,
客气地笑道:「我真想留上几日呢,可惜我们还有事,过几日就该离开了。」

    夜颖有些失望,「哦。」

    子微先元用指尖触了触灯火,顿时烫的一缩。不过鲭鱼油燃的灯确实与其它
火焰不同,温度接近沸水,虽然烫手,但很难烧着其它物品。碧月族依树而居,
最怕失火。用这种鲭鱼油燃灯真是得天独厚,连子微先元都有些心下羡慕,想着
能不能带些回去。

    子微先元正待询问,碧琴祭司从内厅出来。面色凝重地说道:「月祭司请两
位入内。」

    内厅有一道向上的阶梯,阶梯完全是在树内,外面看不到丝毫痕迹。阶梯很
长,盘旋着向上升去,还有许多不知通向何处的岔路,木梯的纹理都被磨得光亮,
仿佛涂了一层琥珀,显然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转弯时,鹤舞拉住子微先元,悄声道:「大祭司不是不见客吗?为什么要见
我们?」

    子微先元道:「也许是因为那条护链吧。」

    「护链怎么了?」

    子微先元摸着下巴说:「大概是解不开吧。」

    鹤舞狐疑地看着他,「那是她们的秘法护链,大祭司怎么会解不开?再说大
祭司都解不开,叫我们去有什么用?难道你能解开吗?」

    「我当然解不开。不过……」子微先元贴在鹤舞耳边,小声道:「给护链再
加一道特别的禁制,我还是能做到的。」

    鹤舞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上下看着子微先元,恍然道:「你好卑鄙
啊……」

    子微先元谦和地说:「哪里哪里。我只是尽力罢了。难道你不想见见大祭司
吗?」

    阶梯尽头是长长的门廊,两侧的树龛里摆放着绿色的水晶雕饰。整座设置在
树内的宫殿都没有装置门窗,只有了层淡绿的轻纱遮掩。穿过门廊,祭司挽起门
前的碧纱,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开了。

    子微先元与鹤舞踏入门内,只见眼前是一座圆形的大厅。大厅中间是一座晶
莹剔透的水池,池沿用无瑕的白玉砌成。池前摆放着一块平整光滑的白色长石,
上面放着夜异那条秘法护链。长石周围还有几块充当座椅的白色圆石,通体莹润,
看不出丝毫雕饰的痕迹。

    玉池上方的树厅顶部,悬浮着一面透明的水晶圆镜,透过水晶能看到一个圆
孔,笔直通向璀璨的夜空。大厅对面有一扇窗户,窗前垂着碧烟般的轻纱,窗沿
虬盘着苍青色的古藤,藤上盛开着硕大而饱满的白色花朵。每朵花的花蕊都开出
另一朵花,连成长长一串,犹如雪白的豹尾。

    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窗前,凝望着远方天际初升的明月。她穿着莹白的长袍,
背影仿佛月光般一尘不染。在她纤细的腰间束着一条丝带,光洁的长发向上盘起,
露出象牙般洁白的玉颈,在她髻上束着一条银链,上面嵌着一颗硕大的明珠,光
泽澄净,宛如月华。她身材修长而挺拔,除了髻上的明珠,再没有任何多余的饰
物,在月光映照下散发出圣洁的光辉,令人自惭形秽。

    子微先元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他可以断定,面前的女子就是竹简上记载的
那位大祭司。仅仅是一个背影,就显露出女主人倾城艳色,身为碧月族大祭司的
无上尊荣。只有习惯了掌握权力的人,才会有这种无言的尊贵。

    一个柔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云池,是北方来的秘法方士吧。」大祭司望
着窗外,淡淡道:「为何要到我们南荒?」

    子微先元道:「云池一脉随道而来,逐道而往,道之所至,虽万里而不舍,
何况南荒。」

    「什么是道呢?」

    「道为水德,高下往复,圆转如意。道为火德,依之则盛,违之则衰,循道
则明,离道则灭。水火相济,即为大道。」

    月祭司悠然道:「我听过北方的秘法方士衍说五行。道既然为水火,那么木
呢?春来花木苏醒,夏来随处滋长,秋殒冬落——这是北方的道。南荒的树木永
远都是绿的,永远只有春夏。南荒的道与你们北方的道不一样。」

    子微先元应声道:「祭司所言只是小道,南荒的树木也有生死枯荣,一花一
叶终有凋零,这才是天地大道。」

    「这碧月池是否有枯殒的一天?」

    话到此处已经是弓在弦上,子微先元心一横,「有!」

    「有吗?」

    月祭司转过身,厅内忽然一亮,仿佛天际的明月涌入厅中。子微先元心头震
颤,望着眼前艳光四射的女神,几乎透不过气来。

    月祭司身材比他还高了少许,风姿绰约,状若女神。柔软的腰肢纤长动人,
身材修长婀娜。她五官精致之极,洁白的脸颊晶莹如玉,散发出月华般的光泽,
夜间看去依然光彩照人。

    子微先元暗叫一声「不虚此行」,一面回视过去。月祭司的双眸极富神彩,
子微先元从未见过这样清莹而深邃的眼神,在她眼前,仿佛天地万物都无法遁形。
仔细看时,那双美眸中,透出一抹异样的碧蓝,使眼前的女子更多了一丝神秘。

    月祭司忽然一笑,就像明月穿云而出,令天地都为之失色。子微先元曾见过
足以销魂夺魄的笑容,那多是一些邪派女子施展媚术,使人在不留神中被迷惑心
智。但大祭司的笑容没有半点媚意,有的只是纯粹的美丽。

    月祭司扫了他一眼,说道:「你以为这些小术就可以难住我吗?」

    她扬手轻拂,秘法护链上那层异样的蓝光应手褪去,还原为银白的光泽。

    子微先元心头震颤,他在夜异遣留的护链上设下禁制,并非出于恶意,三分
是为了见见芳名远播的大祭司,另有七分是想试试碧月池的手段。没想到大祭司
举手间就破去了他的禁制,仿佛那只是一层微不足道的灰尘。

    「我只是想看看是谁在护链上做了手脚。」月祭司清莹的目光落在子微先元
身上,莞尔道:「看起来风流文雅,却有一副好胆量。」

    子微先元苦笑道:「请大祭司恕小子无礼。」

    月祭司缓缓道:「公子将护链带到此处,碧月池深感大德,岂敢怪罪?」

    她沉默片刻,轻叹道:「夜异是死了么?」

    子微先元点了点头。

    月祭司走过来,拿起护链,仔细看了看,然后把护链合在掌中,轻轻一按,
投入水池。

    护链静静躺在水底,片刻后,一副淡绿的画面,浮现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
那是一座茂密的森林,丛生的树干和藤蔓在画面中飞快闪过,显然护链的主人在
林中疾奔。忽然间,画面猛然一颠,整个倒悬过来。

    月祭司看着水上夜异用生命留下的画面。一段漫长的黑暗之后,一只手扯断
了护链。夜异似乎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握着护链的手指不住颤抖,她拼尽所有
力量,将最后一个意象注入护链。

    那是一个高大的武士,魁梧的身材孔武有力,散发出逼人的霸气。他的面孔
隐藏在一个巨大的黑色头盔之后,只露出一双凶悍的眼睛。水面上可以清楚看到,
他的瞳孔是红色的。没有丝毫感情的眼神,就像一头直立的野兽。

    「这是枭武士,峭魃君虞的军队多是这种装束。」子微先元仔细将那副画面
印在心底,他有种预感,不久自己就将和这双眼睛的主人见面。

    水面的幻影渐渐散去,最后是夜异哀婉的眼神。

    月祭司静默良久,然后道:「她下个月才满十六岁。那一天,夜异应该在月
神殿里度过。与每一个满龄的月女一起,找寻自己中意的男子。」

    「先元无能,未能卫护夜异平安。」

    月祭司轻叹道:「原怪不得你,是我让她们去的。峭魃君虞……有那么可怕
么?」

    子微先元将此行经过一一告知,连怀疑在峭魃君虞宫帐中有幸存的月女也未
曾隐瞒。

    月祭司用心听着,然后道:「他座下有多少枭武士?」

    子微先元推算了一下,「我见到的不足二百名。但能占领卢依,至少超过一
千名。」

    月祭司道:「碧月族已经许多年没有离开过这片湖沼。我们崇奉月神,不愿
打破这里的宁静。但现在——不祥的征兆已经降临。」

    月祭司眼中泛起逼人的神彩,「任何拥有鬼月之刀的人,都将是碧月族的敌
人。」

    子微先元道:「现在看来,最可能得到鬼月之刀的就是峭魃君虞。大祭司明
鉴,诸秘御法宗已在百越玄司阁达成协议,将其列为共同的敌人。子微先元此行
是奉宗主之命,赴枭峒探测峭魃君虞虚实。数月内,敝宗将倾力南下。月祭司可
有意与我云池宗结为盟友?」

    月祭司道:「碧月僻居南荒,与澜山更是相隔千里。结盟之事,为我碧月族
计,只能舍远求近。」

    子微先元正容道:「请大祭司放心,峭魃君虞勒逼夷南辰瑶女王交出金杖玉
牒,为此夷南已与敝宗结盟,将在夷南城与枭军决战。」

    月祭司思索片刻,然后道:「既然如此,碧月族也与两方结盟。」

    子微先元喜出望外,他此行一举为云池宗结交两位盟友,尤其是获得碧月池
的支持,实在是意外之喜。

    子微先元深施一礼道:「多谢大祭司。」

    月祭司淡淡道:「这是为我碧月族存亡所计,彼此各取所需,何必多礼。」

    子微先元道:「辰瑶女王已经召集了夷南所有武士,敝宗弟子也陆续抵达。
玄司阁称,若枭军倾巢而至,百越也将遣军支援。」

    月祭司扬声道:「碧琴。」

    刚才的祭司碧琴悄然进来。

    月祭司平静地说道:「立即从族中挑选五百人,要最好的战士和弓手,还有
三十名能够施法的月女,都要最出色的。由你和碧韵带领,必须在六日内抵达夷
南城。」

    碧月族人口并不多,五百名战士和三十名月女等于带走了族中所有的精英。
而六天赶至夷南,更是难以完成的任务,但对碧月族人来说,大祭司的口谕就是
神明的旨意,身为祭司的碧琴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立刻去挑选战士。

    子微先元与鹤舞起身告辞。月祭司道:「碧月族倾力而出,只为取回鬼月之
刀。请贵宗留意。」

    子微先元闻声知意,立即说道:「若敝宗得到此刀,必不敢自专,定当奉于
大祭司驾前。」

    月祭司一笑,把目光转向鹤舞,「美丽的女孩。月神会祝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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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舞一手捂着胸口,长长松了口气,喘息道:「好像做梦一样……大祭司会
那么美,简直像一位活生生的神。」

    子微先元躺在榕树的枝桠间,两手枕在脑后,说道:「你注意到了吗?整个
交谈中,大祭司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情绪波动。无论是看到护链中的凶手,还是与
我们结盟,始终都显得非常平静。很少有人能把情绪控制得这么好。」

    鹤舞道:「但她不是平常人,一生下来就被当作是神。真不明白,她的光华
为何会那么亮。那么白的肌肤,还透出月光一样的光泽。而且她还那么高大,在
她面前,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麻雀。」

    子微先元小声道:「还是发育不良的那种……哎哟……」

    鹤舞狠狠把他踢到树下,扭头走进树屋。

    五百名战士和弓手在半个时辰内集结完毕,连同三十名月女,由碧琴、碧韵
三名祭司带领,连夜赶赴夷南。

    子微先元与鹤舞住在月神祭坛旁边的树屋内,四周鲭鱼油燃起的灯火仿佛闪
烁的星光,散落在碧月池的榕树森林中,与夜幕上的繁星交相辉映。碧月池的夜
空宛如厚厚的天鹅绒,在湖水映照下,浸润着一层蓝汪汪的光泽。静谧的空气中
飘浮着淡淡的花香,天地间一片安祥。

    但这个夜晚注定是不平静的。拂晓前一刻钟,子微先元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他听到一个奇异的声音,似乎是战鼓的轰鸣。子微先元凝神听时,那声音又消失
了。碧月池的夜晚静悄悄寂无声息。

    子微先元松了口气,重新躺下,准备再次入睡。头刚挨到枕头,他忽然跃起,
冲到门外的露台上。

    远方的明月仿佛蒙上一层薄雾,环绕着湿蒙蒙的光晕。一个细小的黑点出现
在月亮下方,接着越来越多。

    「枭武士!」

    子微先元狂喝一声,拉起鹤舞,飞身向池中的巨榕掠去。

    那些武士来得极快,子微先元刚掠过池中,身后「嗤」的一声锐响,利箭从
他肩头擦过。

    一个少女现身在榕树高处,娇声道:「是谁?」正是夜颖。

    子微先元从水面上一跃而过,腾身掠上树枝,高声叫道:「是枭军!快告诉
大祭司!」

    最快的一名枭武士已经飞到池水上方,他目光森冷地举起石矛,朝子微先元
背心掷来。

    子微先元旋身握住剑柄,「绷」的一声弓弦轻响,一枝绿色的小箭闪过夜空,
穿透了那名枭武士的喉咙。

    子微先元击飞石矛,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女子立在榕树中段的露台上,一手
挽弓,瞄向空中飞翔的枭军。

    夜颖道:「是碧津祭司。」

    碧月池除了大祭司月映雪,还有四位祭司,碧琴、碧韵、碧津、碧琳。碧琳
当带夜异等人南入枭峒,被枭军擒获,不知生死;碧琴、碧韵带领族中精锐赶赴
夷南,剩下的这位就是碧津了。

    碧津用的弓箭都小巧精致,看上去就像玩具一样,但她每次张弓,都有一名
武士中箭跌落。无论是技巧还是威力,都令人叹为观止。

    黑色的枭翼遮蔽了月光,枭背上的武士居高临下,潮水般席卷了整个碧月森
林。从睡梦中惊醒的碧月族人刚从树屋奔出,就被空中袭来的利箭和石矛射杀。
有的枭武士勇悍之极,甚至驾枭飞入树屋,在里面盘旋劈刺,然后带着满身鲜血
冲上夜空。

    子微先元紧盯着从天空逼来的枭军,他无法相信枭军会在这里出现。按照他
的估计,峭魃君虞和他麾下的枭武士应该在数百里外的夷南边境。此刻碧月族的
精锐刚刚离开,枭武士就倾巢而至,时间楔合得根本不像巧合。难道枭军兵锋所
指并非他宣称的夷南,而是碧月池?甚至于他们一直守在碧月池外,目睹了碧月
族战士离开,才趁虚而入?

    数十头巨大的夜枭飞过碧池,武士们用木盾掩住身体,朝月神祭坛逼来。碧
津所在的露台成为众矢之的,利箭和石矛雨点般倾落下来。

    碧津一连射杀两头夜枭,自己也险些被石矛刺中。夜颖和月神殿内的少女纷
纷拿起弓矢,在树间与枭军对射。

    子微先元提剑而起,独自守在枝头,任何枭武士飞到身周三丈以内,他都是
一剑劈出,将来敌斩落。

    鹤舞惊讶地看着他。这个小师叔一向喜欢偷懒耍滑,平常能坐着绝不站着,
能躺着绝不坐着。论起练功的辛苦,别说跟鹳辛和祭彤比,甚至连自己都不如。
没想到了认真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这种隔空劈刺毫无花巧,全靠催发剑气伤人,
最耗费真元。鹤舞猜度,如果换作自己,顶多能把剑气催发到丈许远近,劈出十
余招就会力竭。而子微先元连出十余招仍是神完气足,气脉悠长,显然实力高出
自己不止一筹。

    想到这里,鹤舞不禁气恼起来。凭什么一起入门他会比自己高明,还高出这
么多!

    子微先元这会儿顾不得理会鹤舞的小女孩脾气。虽然不断有武士从枭背跌落,
坠入池中,但蜂涌而至的夜枭却越来越多。包括碧津祭司在内,这些女子都没有
与会飞的敌人交过手,不多时,守卫月神殿的女子便人人带伤,连碧津也不能幸
免。

    新来的数十名枭武士编成队伍,一排举盾,一排持矛,最后一排挽起铁弓,
扇形朝池心的古榕神殿飞来。他们避开守在枝头的子微先元,朝露台上的碧津等
人攻去。

    碧津射出的箭矢都被枭武士用木盾挡住。伴随着袭来的箭雨,一名身材壮硕
的枭武士从枭背翻身跃下,仿佛一块巨石落在露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双手各
持一支石矛,狂喝着盘旋舞动,宛如一股黑色的龙卷风。

    碧津和身边的少女们还拿着弓矢,眼看着那名枭武士在台上纵横冲突,却无
法阻挡。一名碧月族少女躲避稍慢,就被锋利的石矛拦腰切开,鲜血奔涌。

    子微先元守在枝头,无法回援,鹤舞连发三枚鹤针,都被那武士磕飞,眼看
着神殿露台就要失守,忽然一道白光划过,正射在那名枭武士背上。

    「蓬」的一声闷响,那名枭武士背脊仿佛被重物砸断,单膝跪在木台上,口
鼻溢出鲜血,他背上犀甲尽碎,再也无力站起来。那物体在他身上一弹,掉在台
上,却是一朵雪白的豹尾兰。

    盘绕着古藤的榕树高处,风姿如画的月祭司正立在窗前,她纤长的手指莹白
如玉,左手挽着一张银色的长弓,右手缓缓折下一支豹尾兰,扣在弦上。

    雕着奇异花纹的银弓弯成满月,接着弓身微微一颤,弹回原状。那朵豹尾兰
仿佛在虚空中飞行,雪白的花瓣带着朦胧的光泽,旋转着缓缓绽开。

    刹那间,豹尾兰就掠过二十丈的距离,飞到枭武士上空。轻柔的花瓣凋零下
来,犹如飘渺的花雨片片飞出。那些凶悍的武士们没有理会花雨的存在,各自乘
枭猛进,只在花瓣近身时举盾挡格。

    那些花瓣轻如细雨,落在包着皮革的木盾上,持盾的武士却如受雷殛,连人
带枭跌入碧池。花雨落处,排列整齐的枭骑顿时散乱,露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奇
怪的是,那些武士从高空跌入池中,碧绿的池水却没有溅起丝毫水花,依然幽深
如故。

    月祭司这一箭震骇全场,大惊之下,余下的武士纷纷勒住坐枭,向后退去。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这个浸满鲜血与杀戮的拂晓出现了片刻宁静。突如
其来的枭武士在短短一刻钟内已经控制了整个局势。除了距离最近的几名月女冲
出罗网,负伤登上月神殿,其它碧月族人不是被枭军射杀,就是被困在树屋内。

    「这么多枭武士,峭魃君虞那个魔王也来了吗?」鹤舞发丝有些散乱,她干
脆把长发挽起,露出白玉般的柔颈。

    子微先元手背被箭矢划破,他撕开衣服缠在手上,然后朝神殿走去。

    「你去哪儿?」

    子微先元道:「去向大祭司赔罪。」

    碧月族中的精锐大多已奔赴夷南,守卫神殿的多是些未成年的少女,刚才仓
促应战,不少人都负了伤,好在她们有古榕可以藏身,损失并不如想象中严重。

    子微先元进入内殿,躬身深施一礼,「小子不知枭军来此,请大祭司恕罪。」

    碧津气恨地瞪了他一眼,若非他说峭魃君虞志在夷南,碧月族也不会被敌人
趁虚而入。

    月祭司道:「是我下的决断,与公子无关。」她转过头,「碧津,你的主意
呢。」

    碧津道:「现在我族如果启动古榕的法阵,还可以支持一段时日。眼下我立
刻让人去寻碧琴、碧韵,命她们回援。」

    「不可!」子微先元急道。

    「为何不可!」碧津厉声道:「这次来的枭武士足有千数,分明是枭军主力,
碧琴此行注定是徒然无功,难道由她们在夷南空等,却让我们困守此地?」

    子微先元道:「枭军已将圣池团团围住,突围并不容易。况且碧琴、碧韵两
位祭司出发近三个时辰,即使去追……」

    「两个时辰足矣!」碧津打断他,「碧琴得信时走出五个时辰,立刻返程,
至多四个时辰可回到圣池,也就是六个时辰之后,刚入夜时分。到时内外夹攻,
枭军之围必解。」

    「碧津祭司所计不差。」子微先元道:「但碧祭司是否算过,这等于让碧琴、
碧韵两位祭司不眠不休全速奔走九个时辰。兵法云:千里奔袭,必厥上将军。何
况敌人是能飞的枭军。」

    殿内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缓缓响起,「你们知道我现在最怕什
么?」

    碧津和子微先元都把目光投向窗前的大祭司。

    月祭司正立在窗口,注视着池外飞翔的枭武士,她精美的五官犹如象牙雕成,
在微亮的晨曦下清晰动人,那双带着碧意的星眸隐隐闪动光彩。

    「我怕枭军焚毁树屋,攻杀我族人。更怕他们以此为诱饵,引诱碧琴、碧韵
回援。碧津,这少年说得不错。枭军这一次是有备而来。如果我所料不差,此时
就有一支枭军在五十里外等待碧琴她们。」

    月祭司长眉一挑,朗声道:「碧津,你立刻遣人突围,但要告诫碧琴,无论
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回援!」

    碧津失声道:「大祭司!」

    「此时不能回援,又不是永不回援。」月祭司淡然道:「枭军劳师远征,未
必就能久战。让碧琴携带我的信物,面见夷南女王。请她遣出两军,一支援助我
族,另一支径入枭峒。」

    月祭司轻拂着窗前浓绿的枝条,「峭魃君虞如不闻讯立返,进退失拒之下,
这里就是他葬身之地。」

    子微先元道:「大祭司曲划分明,先元受教了。」

    碧津犹豫道:「这样等于以我族独自抵御枭军,时日一长,只怕损伤过甚。」

    月祭司望着窗外,良久道:「也只好如此了。」

    碧月池的湖岸成为一条无形的界线,那些飞扬跋扈的枭武士们不敢再越圣池
一步。但湖岸以外,数以千计的黑色夜枭降落在翠绿的榕树上,树间开满蝴蝶兰
的藤桥被砍断开来,枝叶间洒满斑斑血迹。枭武士们有条不紊地清理着战场,他
们用长刀砍下死者的首级,把重伤的碧月族女子挑在矛尖,残忍地欣赏着她们垂
死的呻吟。让困守神殿的诸女看得目眦欲裂。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久闻碧月池大祭司术法通神,今日一见,果不
虚传。」

    月祭司静静立在窗前,面上不动声色。

    此刻天色已亮,那老者声音在碧池上空回荡,却不见踪影。那老者朗声道:
「区区碧月一族,不足我王挥鞭一击。若大祭司此刻请降,入我王帐下,充为媵
妾,犹可保全族裔,否则……」

    月祭司美眸生寒,纤指抚在弓上。

    那老者的话语愈发尖刻挖苦,「月映雪!碧月族数千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
若你解衣跣足,赤体出降,将月神殿改为行宫,尽置族中美女于内供我享用,还
可保住此树。否则攻下碧月池,老夫就把这棵老树一把火烧个干净。」

    碧津和族中女子都面露激愤,大祭司在她们心目中有如神明,受人如此污辱,
人人都愤懑不已。

    鹤舞皱眉小声道:「好无耻……若是我,宁愿死也不会降。」

    子微先元道:「那老家伙当然知道,无论碧月族人还是大祭司都不会投降。
这样的劝降其实是挑衅,不过是想激怒大祭司。」

    鹤舞讶道:「为什么要激怒她?」

    「因为生气会不冷静,不冷静就容易犯错误。」

    鹤舞最不耐烦听这些,「不要说了,好烦……咦?」

    月祭司手中的银弓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拉动,忽然张开。她扬手从窗口折
下一支豹尾兰,搭在绷紧的弓弦上,接着银弓一振,那朵豹尾兰箭矢般飞向二十
丈的高空,有如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多余的动作。

    虚空中蓦然伸出一只姣好的纤手,那只手拇、中二指相对,尾指翘起,食指
微曲,以一种奇异的手法,将豹尾兰挟在指间。

    她手法虽快,却无法抵御兰花上沛莫难当的灵力,那朵豹尾兰在她指间一滞,
接着爆起一团耀目的光焰。

    黑暗中现出一名枭御姬苍白的面孔,她神情惨淡,显然为挡住这朵豹尾兰受
了重伤。她捂住喉头,口角溢出鲜血,染红了她赤裸的双乳。

    清晨的天空仿佛被撕开一角,本来空无一物的虚空中缓浮现出一对巨大的羽
翼。那是一头体形庞大的巨枭,它黑色的羽翼长达数丈,在初升的阳光下散发着
邪异的气息,弯钩般的巨喙和利爪包着金灿灿的黄金,墨蓝色的眼球仿佛深潭,
显示出它在枭群中桀骜不群的地位。

    枭背上坐着一名高大的武士,他身材伟岸,宽阔的肩膀佩着布满尖钩的肩甲,
一顶黑色的头盔遮住了他大半面孔,只露出一双奇异的红色眼睛。他傲然看着远
方的大祭司,就像一名雄居天下的霸者,流露出逼人的霸气。

    他手一挥,那名赤体坐在他身前的枭御姬仿佛一朵落花,轻飘飘殒落下来,
坠入碧绿的池水。

    「我,峭魃君虞,南荒和天下的主人。枭帜所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声音沉浑雄壮,字句间充满爆炸的力道,仿佛一串惊雷滚过天际。

    月祭司正要开口,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那个骑鸟的!敢与少爷打上一场吗?」

    子微先元白衣撕下一角,看上去有碍观瞻,索性扯下来掖在腰间,露出白练
似的上身,飞身跃上枝头,一手指着空中的枭王。他身长肩阔,肌肉精壮而紧凑,
虽然不像平常武士那样肌肉虬结夸张,却充满了旺盛的精力。

    鹤舞脸一红,朝他啐了一口,扭过头去。

    10

    子微先元双眼紧紧盯着远处的峭魃君虞。第一眼看去,他就觉得眼前的男子
有种异样的熟悉感,似乎在其它地方曾经见过。略一思忖,子微先元想起那条秘
法护链中的影像,魁梧的身体,血红的眼睛……夜异遇到的并非枭武士,而是峭
魃君虞本人。

    峭魃君虞目光一闪,座下的夜枭张开金黄的巨喙,发出「嘎」的一声尖叫,
鼓动着翅膀跃跃欲试。

    国师声音响起,他低咳一声,说道:「无名之辈,何劳我王动手。」

    岸旁不知何时多了一群女子,她们头戴羽冠,手脚缠着皮腕,比那晚所见时,
身上只多了一层薄纱蔽体,雪肤花貌,正是峭魃君虞身边的枭御姬。

    说话的是其中一名女子,她长身而起,轻启朱唇,「碧月族女子为贵,却让
一个外人来守护月神殿,可供一笑。」她身材婉妙,姿容甚美,口中吐出的却是
国师苍老的声音,听在耳中令人心浮气燥,说不出的诡异妖邪。碧月池诸女都流
露出意外和诧异的表情。

    若不是在枭峒见过申服君与巫耽一战,子微先元也不免为之分神,但此刻他
胸有成竹,拔出古元剑,屈指在剑上一弹,清越的剑吟响起,犹如一泓清水,洗
去了枭御姬怪异的声音。

    子微先元不等她再开口,便从枝头一跃而起,贴着身下碧绿的池水横掠而过。
那名枭御姬从身后接过两柄短刀,然后飞身跃起,轻易就抢到子微先元上方。她
纤腰一折,身体有些僵硬地挥刀朝下掠去。子微先元长剑一划,碧绿的池水溅起
一道弧状的水幕,将枭御姬与身后的池岸隔开。

    此时正是第一缕晨曦透过地平线的刹那,剑锋激起的水幕犹如一道水镜折射
出七彩的光线。子微先元蛟龙般昂起身,趁着池岸被水幕隔开的机会,一把扭住
那名枭御姬的脖颈。

    枭御姬木然望着他,仿佛失去神智的瞳孔没有丝毫惧意。子微先元心一横,
小声道:「我想,你死了会比活着更好。」说着挺剑从她肋下刺入。

    一串温凉的鲜血从剑锷下涌出,子微先元松开枭御姬,白鹤般冲天而起,直
刺空中的峭魃君虞。

    无论是峭魃君虞,还是神殿内的大祭司,都不会想到这个年轻人会如此轻易
地斩杀一名枭御姬。只有子微先元知道,这些枭御姬只不过是被改造过的普通女
子,她们就像一排精美的玩偶,当主人需要时,可以随意操控她们的肉体和神智。

    当日在枭峒,来自翼道的巫耽窥出其中奥妙,利用铜镜隔断枭御姬与她背后
操控者的联系。子微先元不过是有样学样,借助池水形成水镜,一击得手。

    坐在枭背上的峭魃君虞挑起唇角,露出一个残忍的狞笑,他反手从枭背上摘
下一根长矛,长臂一挥,黑曜石制成的矛尖撕开空气,发出雷鸣般的闷响。

    峭魃君虞高声道:「此矛名曰破雷,曾一矛穿透卢依大长老六子二女,矛下
伏尸千计。此时矛锋尚有余血,阁下不妨不一尝。」

    子微先元右手持剑,左手两指平按腕间,长剑一挑,正落在矛势最强处,毫
无花假的与峭魃君虞硬拼一记。

    「叮」的一声,黑色的矛锋溅起一串石火,锋锐之极的矛锋被磕出一个米粒
大的缺口,细小的黑曜石飞溅出来,在子微先元身上划出一条细长的血痕。另一
块迸裂的碎片则溅在峭魃君虞身上,被坚硬的犀甲挡住。

    子微先元翻身退开丈许,然后双臂一扬,悬在半空,长笑道:「让枭王说着
了,果然是支破矛。」

    峭魃君虞脸色阴沉地盯着他,忽然座下夜枭一个鼓翅,悄无声息地逼到子微
先元身前,举矛朝他胸前刺去。

    峭魃君虞座枭的迅捷超乎子微先元的想象,他的古元剑长不过四尺,峭魃君
虞的石矛却长达丈二,无疑处于劣势,这一趟峭魃君虞含怒出手,矛上雷声大作。
子微先元不敢大意,他倒提长剑,将剑脊贴在臂下,然后曲起肘臂,利用手臂的
力量挡住峭魃君虞盛怒的一击。

    一声金石交鸣的震击响彻全场,枭背上峭魃君虞雄壮的身体仿佛一座山峰,
硬生生将子微先元撞开。子微先元连翻几个跟斗,最后抬手在虚空中一按,勉强
稳住身形。这边峭魃君虞已经催动夜枭,悄无声息地掠到子微先元身后,抡起长
矛划向子微先元的脖颈。

    子微先元吃亏在全靠术法在空中停留,难以使力。被峭魃君虞一连抢得两个
先手,已经落到下风。峭魃君虞臂力超群,每一击都有开山裂石之威,子微先元
一连挡了他如影随形的三矛,刚稳住局面,身体忽然一沉,仿佛一口气耗尽,再
无法在空中停留,顽石般朝身下的池水落去。峭魃君虞驾枭追到子微先元上方,
俯下身,长矛犹如一条黑龙,兜头朝他刺去。

    子微先元眼中忽然精光大盛,抬头朗笑道:「枭王中计了!」

    子微先元凌空换气,身体蓦然升起,扬手扯住巨枭的羽翼,长剑带着一声锐
响从夜枭翅根刺入,一剑穿透枭翅,接着刺进峭魃君虞腿上的犀甲。

    夜枭发出一声尖厉的鸣叫,受伤的翅膀剧颤着低垂下来,身体歪向一边,失
去平衡。峭魃君虞血红的双眼几乎喷出怒火,他狂吼一声,右手张开,一柄红色
的长刀蓦然从空中浮现,落在他掌中。

    天地间斗然一暗,空气刹那间变成红色。那把长刀一出现,就仿佛自己飞舞
起来,循着一条奇异的曲线朝子微先元劈去。

    「呛啷」一声,长刀劈开子微先元的古元剑,重重斫在子微先元肩头。

    两人几乎同时溅出鲜血,子微先元视线被挡,再无法想到峭魃君虞的鬼月之
刀会是一件魂器,不需拔刀就可立即施出,幸好鬼月之刀出现时独有的血红色泽
使他警觉,饶是如此,他仍肩头中刀,带着飞溅的鲜血坠向碧月池。

    峭魃君虞本来准拟能斫下子微先元一条手臂,谁知刀锋入体,子微先元体内
传来一股强韧的反弹之力,刀锋只入体寸许就被阻住。他大腿中剑,座枭羽翼断
折,只能勉强勒住夜枭朝岸边落去,一时无法进击。

    池水两侧同时掠起一个白色的身影。一名枭御姬飞身抢向子微先元,在她对
面,穿着雪白丝袍的鹤舞宛如飞鸟从枝头掠起,半空中甩出一枚鹤针。

    银色的鹤针在空中一闪,正射在枭御姬高耸的香乳下方。鹤舞这一针取的是
枭御姬心脉所在,但下手时却心下一软,鹤针只没入寸许,并未刺穿枭御姬的心
脏。

    那枭御姬被鹤针一刺,鲜血立即从中空的针管标出,她却浑若无事地横飞过
来,双手捧住子微先元脸颊,然后俯下螓首,含笑朝他颈中咬去。

    鹤舞娇咤一声,扯住子微先元的衣带,间不容发之际将他从枭御姬齿间扯离,
然后一掌印在枭御姬胸口。枭御姬胸口鲜血飞溅,被她一掌逼开。鹤舞揽住子微
先元的腰身,借势回飞。

    「接住!」夜颖抖手掷过来一条青藤,将两人拉回树上。

    那名枭御姬神情木然,口中却发出苍老的笑声,用恶毒的声音说道:「男人
的血落入月神殿,将给碧月池带来灭族之祸……」

    说着那名枭御姬连声娇咳,唇角溢出鲜血。鹤舞的银针原本并不致命,但背
后的操控者丝毫不在乎她的死活,连番动作下,中空的鹤针刺入心肺,此时已经
性命不保。

    天地间那抹异样的血红不知何时已经褪去。月祭司凤目生寒,忽然断喝道:
「巫羽!你用活人修炼魂术,作得孽还不够么!」

    池外顿时一片静寂。过了片刻,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池水上方缓缓响起,「月
映雪,你还记得我么?」

    古榕枝头现出一个姣好的身影,那女子穿着黑色的羽衣,宽大的衣袖上嵌着
三只白色的禽眼,衣料非丝非麻,仿佛用鸟羽织成般,带着乌黑的光泽。她身躯
纤小,体态轻盈,娇小的身体上,一对丰满的乳房显得分外高耸。她带着一顶兜
帽,帽下却是一张骇人的面具,那张面具五官扭曲,犹如青黑的树皮,再往下是
她精巧无瑕的红唇和下巴。她抿着嘴,露出的半张脸颊血色全无,玫瑰色的双唇
隐隐透出一抹暗色,仿佛许多年没有接触过阳光。

    鹤舞和碧月池诸女都看得目瞪口呆。听枭御姬口中吐出的声音,每个人都以
为操纵者是个阴险丑陋的老人,谁知现身的竟是这样一个美貌女子。旁边的子微
先元肩头伤口鲜血直流,幸好未伤及筋骨。那女子一现身,他立即双眼发亮,强
撑关抬头去看,不留神牵动伤处,鲜血再次迸涌。

    「别动!」鹤舞气恼地小声道:「逞什么英雄,以为自己真的不会死吗?受
了这么重的伤,我看你怎么办!」

    子微先元丝毫没有留意自己的伤势,他瞪大眼睛,惊叫道:「是巫羽啊!与
大祭司齐名的美女,你瞧……」

    鹤舞怕被碧月池诸女听到,连忙抬指戳在他颈侧,截断了他的话语,咬着牙
小声道:「闭嘴!你这个白痴!」

    子微先元唇舌僵硬,眼睛直勾勾望着远处的巫羽。她羽衣长带,衣袂飞扬,
轻飘飘立在枝头,似乎随时都会凌空飞去。虽然脸上遮着面具,但精致的唇瓣和
下巴却显露出与大祭司迥异的病态,仿佛空谷中独自盛开的幽兰,骄傲而又寂寞。

    月祭司秀美的弯眉缓缓皱起,寒声道:「十余年来,你屡屡纠缠于我。如今
又投靠枭王,助之为虐。我碧月池到底与你有何仇怨?」

    巫羽脸上露出愤怒的神色,「月映雪!天地间怎会有你这等无耻之辈!撒谎
都能如此理直气壮!」

    月祭司寒声道:「巫羽!这些年你污蔑得我还不够么!当年我好言相劝,你
却不思悔改,竟用活人修炼魂术!敢问十羽殿上诸神可会这样纵容你么!」

    巫羽唇角露出一个仇恨而又残忍的笑意,用冰冷的声音说道:「月映雪。我
修炼魂术,就是因为想知道一个人内心的天地会有多深。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为
什么能面不改色地满口谎言!」

    她说着抬起手臂,衣袖犹如羽翼张开,袖上的禽眼随着羽衣光泽的流动,宛
如活物,与此同时,深黑色的羽衣上浮现出一层细亮的符文,不停旋转流动。一
瞬间,巫羽的羽衣仿佛放出七彩的光华,将每个人的心神都吸引过去。

    立在子微先元旁边的夜颖眼中透出迷醉的神色,情不自禁地向前迈出一步。
正在此时,月祭司纤指扬起,下一个瞬间,一支白色的羽箭便从银弓射出。

    巫羽娇笑一声,身形倏忽隐没,接着古榕上传来一声痛叫,碧月池一名女子
神智恍惚下,竟然举刀刺穿了自己腰腹。

    「嗡」的一声震响,数千支利箭如同飞蝗,从四面八方同时朝碧池正中的古
榕射来。身披重甲的枭武士各自张开铁弓,箭矢雨点般飞落。

    枭军的箭枝纯以坚铁打制而成,箭矢沉重而又锐利。经过强化的铁弓可将箭
枝射出三百步以上,余势足以穿透木墙。大祭司的月神弓虽然犀利,终究无法与
数千张铁弓相抗,只好命碧月池诸女退回神殿,一面守住入口,一面救治受伤的
族人。

    碧月池诸女本来气恼子微先元报错讯息,以及本族陷入险境,但子微先元不
顾生死挑战峭魃君虞,更成功击伤枭王,令诸女印象大为改观。他作为客人,又
受了伤,被安置在一间树屋内,由鹤舞照顾。

    那间树屋在古榕中段,距池水有十余丈。透过不规则的树窗,能看到外面浓
绿的枝叶,碧绿的池水,还有那些阴沉凶鸷的枭武士。

    鹤舞看了子微先元一眼,「喂,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自己刺了峭魃君虞
一剑,更能讨这里的小姑娘欢心了?」

    子微先元拧着眉头,闷闷不乐地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

    「好像我们被人利用了。」

    鹤舞讶道:「你在说什么?被谁利用了?」

    子微先元道:「峭魃君虞本来是要征伐夷南,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倾巢出动,
围攻碧月族?」

    鹤舞道:「也许他们在这里布有探子,发现碧月族武士离开,才转移目标。」

    「你还记得吗?我们在枭峒时,枭军主力也在枭峒。我们一路不停赶到碧月
池,枭军只隔了几个时辰便随即出现。」子微先元抬起眼,「这样的速度只有一
个解释,枭军是与我们同时离开枭峒,又同时到达碧月池。」子微先元顿了一下,
低声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鹤舞打了个寒噤,「你是说他们一直跟在我们后面?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他们知道我们云池宗与夷南结盟,正四处联络援军。而碧月池因为鬼
月之刀,肯定会加入我们一边。」

    鹤舞思索片刻,「不可能!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会来碧月池?事实上我们已经
跟夜异分手,准备回澜山。难道他们是想跟我们去澜山?」

    子微先元叹了口气,「这就是关键所在。你还记得我们离开时遇的那场雨吗?
那场雨太奇怪了,不仅使我们跟鹳辛、祭彤分开,而且雨停时,已经和我们分手
的夜异,却出现在我们宿处附近。」

    鹤舞倒抽一口凉气。

    子微先元道:「这倒像是用夜异的死逼我们放弃回山,改为到碧月池来。」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假如唯一的理由是因为我们与夷南结盟,他们又为
什么会知道?」

    子微先元脑中浮现出一个年轻人的影子。在峭魃君虞宫帐中遇到的那个奇怪
的年轻人。

    他深黑色的眼睛凝视着自己,微笑道:「吾复姓子微,名先元。子微先元就
是我……」

    箭矢雨点般穿透枝叶,射入古榕沧桑的树身。浓绿的树叶在箭雨下逐渐凋零,
树身留下斑斑箭痕,碧月族人精心构织的藤桥断裂开来,窗口生长的奇花异草被
箭雨撕碎。

    所有的碧月池女子都退回神殿。经过一段短暂的沉寂,枭军的铁弓再次张开。
这次他们的箭枝缠上了浸过火油的布帛,用火点燃。

    枭军将用火攻的讯息,在第一时间报知月祭司。明知道枭军是在逼迫自己启
动法阵,月映雪也只能暗叹一声,长身而起。她走到殿内那座白石砌成的池边,
跪坐下来,将一块绿色的水晶投入清池,然后从指尖刺出一滴鲜血。

    透明的池水流淌起来,折射出水晶碧绿的光线,那滴殷红的血滴随着池水的
流动越来越细,却聚而不散,犹如一缕红丝渗入碧水晶中。

    整座月神殿颤抖了一下,沉睡的古树仿佛从睡梦中醒来,深入池底的树根缓
缓舒展,池水荡起涟漪。

    火雨般激射而来的箭矢离枝叶还有尺许,就仿佛触到一层无形的屏障,四散
跌落。

    法阵启动之前,碧月族挑选出的四名女子,便从湖底悄然离开。她们带有碧
月池大祭司的信物和一条简短的口讯,命碧琴、碧韵赴夷南结盟,七日后的黎明,
与枭军决战于碧月池。

    守卫月神祭坛的法阵,支撑极限是十日。如果在此之前不能逼退枭军,月神
殿的陷落将无法避免。

    11

    月祭司凝视着子微先元肩上的伤口,良久道:「公子可感觉到伤处的异状么?」

    子微先元舒展了一下手臂,苦笑道:「只怕有几日使不了力了。」

    月祭司玉容沉静,说道:「为鬼月之刀所伤,不但伤势难以愈合,而且精魂
会随血液从伤处流出。若不施治,七日之内即使不死,也会神智尽失,成为废人。」

    鹤舞顿时色变,「什么?」

    子微先元也吓了一跳,他从峭魃君虞刀下侥幸逃生,只伤及皮肉,正暗忖鬼
月之刀不过如此,谁知此刀邪异处不在锋锐。他心下一沉,旋即笑道:「鬼月之
刀既然原属碧月池,大祭司想必有解救之法。」

    月祭司展目朝他看来,「公子好生聪明。暂且休息几个时辰,今晚子时,公
子请到此地。」

    子微先元一揖到地,「多谢大祭司。」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惨呼。自从枭军出现,碧月族中的杀戳就没有停止过,但
这声惨呼却异乎寻常,并不是重伤濒死,却充满绝望。

    骑着巨枭的武士们将沸油倾倒在树上,再投下火种。火光冲天而起,一瞬间
整棵巨树就被烈焰笼罩。碧月族人困守树内,所有出路都被枭军封死,只能眼睁
睁看着烈焰与浓烟滚滚而至。

    鹤舞花容失色,周围碧月池诸女泪流满面,竭力呼唤着亲人的名字。

    子微先元左手握紧剑柄,转眼朝大祭司看去。月祭司优美的侧影犹如玉雕,
沉静的面孔没有丝毫表情。子微先元心里生出一个念头,她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
躯壳。

    「是不是觉得我太冷漠了?」

    子微先元道:「枭军焚烧古树,无非是要逼我们离开月神殿。再者是利用浓
烟,诱使碧琴祭司回援……」

    月祭司截断他,「是不是觉得我很冷漠?」

    子微先元咳了一声,说道:「天地不仁,非是天地没有仁心,而是既无仁心
也无恶意。大祭司是神明化身,岂为人世俗情所累?」

    月祭司低叹道:「公子如此聪明,何妨直言呢?」

    作为碧月池的圣女,就意味着成为部族崇奉的神性偶像。痛苦、哀伤、徘徊、
迷茫……这些象征软弱的负面情绪,都不允许在她身上出现。因为那是对神明的
亵渎。子微先元忽然生出一丝怜悯,也许她从来都不知道大哭和大笑的滋味。

    「大祭司指点的是。」

    月祭司提高声音:「碧津!」

    碧津进入殿内。

    月祭司道:「你立即带人去救援族人。」她顿了一下,「能救多少就救多少。」

    ************漫长的白昼终于临近尾声。原来水如珠玉,草木
葱茏的碧月池已变得满目创夷。清莹的湖水漂浮着烧焦的灰烬,几株高耸入云的
巨榕被烈火焚烧,只余下黑色的枯干,浓烟滚滚升上晴空。

    自从法阵启动后,枭军除了偶尔用火箭试探,就再没有正面攻击月神殿。碧
月池诸女在碧津带领下数度从湖底潜出,在枭军合围前将树上的族人接引至神殿。
到得傍晚,神殿内已聚集有六百余人,而这不足碧月族人的一成。

    夜色逐渐笼罩大地,往日此时,碧月池那些美丽的少女会点亮一盏盏精巧的
鲭鱼油灯,摇曳的灯火与星光水色交相辉映,温暖的风中会带来花草的芬芳。但
现在,碧月池只有燃烧的火光和呛人的烟气。

    百余名枭军降落在一株燃烧的古榕上,他们用利斧削去着火的枝干,砍掉树
冠,形成一个直径超过十丈的巨大木台。接着峭魃君虞的宫帐被移到台上,与池
中的月神殿隔水相望。

    宫帐前烧起大堆的篝火,然后树起数根丈许高的青铜长杆。峭魃君虞伤后就
再未露过面,巫羽也不见踪影,除了帐前跪侍的枭御姬,宫帐内黑沉沉不闻声息。

    「奇怪,他们在等什么?」子微先元道。

    「反正不是好事。」鹤舞拿起案上的瓜果,叹息说:「碧月池对客人真的很
好,份量只比昨日少了一半。月神殿没有一粒粮食,聚了这么多人,到明日就一
点吃的都没有了。」

    子微先元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的宫帐,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几名女子被送上木台,停留在月神殿的碧月族人顿时发出一阵惊呼。那些女
子身上沾满血污,显然经过一番恶斗才被擒获。枭武士们抡起长刀,就在木台上
残忍地将诸女分尸。枭御姬们拿长叉将砍下的肉体在篝火上烧炙,然后盛入银盘,
轮流传入帐内。

    鹤舞脸色慢慢变白,忽然抛下水果,捂着喉头干呕起来。

    子微先元起身道:「我去见大祭司。」

    碧津也在殿内,她神情戚痛,脸上仍带着泪光,显然刚哭过一场。

    月祭司仍是波澜不惊的神情,「传讯的四人都已失手,如果碧琴看到火光立
即返回,此时已经到了碧月池外。」

    碧津抹去泪水,「我再遣人突围。」

    「敌人有备而来,再遣人也赢不过能飞的枭军。」

    子微先元道:「在下愿意一试。」

    整个碧月池,没有人会比他更有可能冲出枭军的包围,只是他肩上还负着伤,
一旦被枭武士缠住,很难全身而退。

    月祭司沉吟片刻,说道:「能得公子援手,是月族之幸。请公子随我来吧。」

    碧津道:「大祭司!」

    「不到祭坛,怎解得了公子肩上的妖伤?」月祭司道:「眼下碧月族安危系
于先元公子一身,不需多说了。」

    一道暗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后,月祭司当先而入。

    门内是一条笔直的甬道,两侧的树壁散发出琥珀般的光泽,上面刻满繁复的
花纹。那是一种奇异的符咒,踏入甬道的一刻,子微先元就能感觉到一股无形力
量正压制着自己,使他的灵觉大幅减退。

    暗门在身后合上,外面的世界仿佛被隔绝开来,行走在树身深处的他们似乎
与古树化为一体。当踏上最高一层台阶,子微先元惊奇地发现,头顶竟然是满天
星光。这里就像悬浮在另外一个空间,声音、光线,甚至连时间都被隔绝,有的
只是无尽的天宇。

    整座祭坛以白色的岩石砌成,周围立着十二根白色的圆柱,圆形的祭坛顶部
是一只不住变幻的水池,碧绿的池水仿佛翠玉融化成的汁液,闪烁着点点星光。
在他们头顶是浩瀚星空,脚下是洁白无瑕的方石,散发着圣洁的光辉,让人不敢
践踏。

    子微先元忽然觉得一丝异状,垂头看时,肩上的血污竟然奇迹般的消失了。
这祭坛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种种邪恶、污浊、不洁一一祛除。与此同时,
大祭司如玉的肌肤愈发光洁耀目,连身上的白袍也无法遮掩她逼人的神彩。

    子微先元本以为月祭司会说,你是数百年来唯一一个踏入月神祭坛的外人,
可月祭司什么都没有说。她走上祭坛,并膝跪坐在碧池侧方,双眸星光璨然,她
优雅地伸出手,示意子微先元坐在自己对面。

    子微先元撩衣跪坐下来,一边抬头环顾着四周,一边叹道:「我原以为月神
祭坛会在榕树顶部或者树内,没想到会是用大法力构建出来的。这里该是在空中
吧。」

    月祭司从容道:「公子错了。祭坛仍在树内。」

    子微先元讶道:「可此处的星光与祭坛外所见全无二致,连星辰流变都丝毫
不乱,即使此时立在外面,也不外如是。」

    「祭坛供奉的乃是月神,岂会不见星月?」月祭司一笑了之,说道:「请公
子解开上衣。」

    子微先元依言拉下衣袖,露出一侧肩膀。他肩上刀伤始终未曾愈合,虽然鹤
舞包扎过,仍不时渗出血迹。但在这祭坛中,连那道凄惨的伤口也变得洁净起来。

    「我从未见过这样奇特的水,竟然是天然的绿色。」

    月祭司道:「这是月髓。每当碧月的光芒射入祭坛,会在池中凝成一滴月髓。」

    「碧色的月光?」

    「每年七月七日,弦月会化为满月,而碧月池的月光会变成绿色。」

    子微先元想起夜异用来护身的法术,那种非冰非玉的质感,就像是凝固的月
光。

    月祭司审视了伤口一眼,然后取出一柄月牙状的银色小刀,在子微先元惊疑
的目光下,切开她皓如霜雪的玉腕。

    大祭司抬起手,殷红的鲜血一滴滴落入子微先元伤口中。那血是温凉的,色
泽红如玛瑙。伤口与鲜血一触,刀伤带来的痛楚像被一只温柔的手拂去般消失了。
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奇异的感觉,眼前的景物似乎变得清晰,心神也一点点明净
起来。子微先元这时才惊觉,与峭魃君虞一战后,整个白天自己一直都处于神智
恍惚中而不自知。鬼月之刀的妖邪果不虚传,假如峭魃君虞一开始就使出这把邪
刀,不知道他是否能全身而退。

    当鲜血完全覆盖伤口,大祭司将碧绿的月髓滴在子微先元肩上。一直不曾愈
合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收拢,两侧的血污随之消失。

    月祭司挑起眉毛,看向子微先元。

    子微先元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觉得很不妥当……」

    一滴汗水从子微先元鼻尖滑落。他吐了口气,身上肌肉猛然收紧,似乎正在
压制体内的异动。这时他肩上已经看不出伤口,只留下一道血红的印迹,而他紧
凑的皮肤下,似乎正有水纹波动。

    「这是怎么回事?」月祭司说道。

    大祭司的鲜血与月髓都具有疗伤祛邪的秘效,她所拥有的月神血脉,更是克
制鬼月之刀邪魂的圣物。在碧月池的记载中,从未出现过眼前的情景。子微先元
伤口虽然愈合,但大祭司的鲜血却在他体内引起了剧烈的反应。

    子微先元额头汗如雨下,强压着体内的激突说道:「也许……是我体质异于
常人……」

    月祭司断然道:「公子体质虽然特异,但气血沛然,并非妖邪之体,与我的
鲜血更绝无冲突。公子眼下感觉如何?」

    子微先元咬牙道:「像是有东西从我腰后来出来。」

    「失礼了!」子微先元低吼一声,扯开上衣。

    月祭司略一举目,眼神顿时变得锐利。子微先元腰间赫然现出一串朱红色的
符文,形状诡异可怖,能清楚看到一个个细小的血点连绵不绝地从皮下渗出,不
断生出新的血符。

    月祭司素手一扬,银弓已然在握,厉声道:「你身上怎会有噬魂血咒?」

    当最后一个符文完全呈现,子微先元紧绷的肌肉才松驰下来,他低喘道:「
在下并不知情。这是什么咒语?为何会出现在我身上?」

    月祭司红唇紧闭,身上的白衣无风而动,显示出气息的流转。噬魂血咒是用
受害者的鲜血写成,以此操纵受害者的灵魂。在子微先元身上留下咒语那人高明
得出奇,事先暗伏在血咒,当大祭司鲜血滴入子微先元伤口,血咒才趁势而出,
等若是大祭司自己将鲜血滴入写好的符咒中。如不立即毁去血咒,一旦血咒发动,
她面临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但要毁去血咒,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死子微先元。

    月祭司眼中杀意大盛,她挽紧银弓,寒声道:「子微先元!你何时成了枭军
的走犬!」

    子微先元扭头看着自己腰后妖异的血咒,然后拔出古元剑,一言不发地刺进
皮肤。长剑寒光一转,那条长长的血咒被剑锋尽数切开,鲜血狂涌而出。

    子微先元身体挺立,没有一丝颤动,平静地说道:「先元并无恶意,请大祭
司明鉴。」

    月祭司容色稍霁,她正要开口,忽然目光一闪,抬眼朝祭坛下方看去。

    祭坛外周围,代表月相的十二根圆柱巍然耸立,莹澈的柱身映射着月亮的光
华,洁白的石阶净无纤尘。但此时,柱顶却多了一个不祥的阴影。

    一个披着黑色软甲的男子高高立在柱顶,他抱着肩,结实的肌肉将软甲撑得
鼓起,身材壮硕而强健。浓密的黑色长发披在肩上,犹如一头择人而噬的雄狮,
但此时他脸上的神情却淡淡的,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嘲弄笑意。

    「是你。」子微先元认出他就是自己在峭魃君虞宫帐中遇到过的年轻人。

    那男子深黑色的眼眸一直紧盯着大祭司,这时才转目朝子微先元看来,微微
一笑。

    上次见面子微先元是猎人,他是猎物,而这一次,子微先元却有种沦为猎物
的感觉。他能感受到,对面男子的精神力十分虚弱,与他壮硕的体型完全不成比
例,但他身上却散发着一种令人恐惧的危险。

    月祭司眼中光芒闪动,淡淡道:「你是何人?」

    那男子微笑道:「在下复姓子微名先元,出自澜山云池门下。家师云池宗主
墨钧。见过月大祭司。」

    子微先元扬起下巴,「阁下若是子微先元,我又是谁呢?」

    那男子讶道:「公子连自己是谁都不知晓么?梦耶?蝶耶?世人已觉,而公
子犹在梦中耶。」

    子微先元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后面这段话乃是他离山前师徒对晤时所言,
从未与他人说过。眼前这个男子不但娓娓道来,甚至连语调神态都酷似自己,就
像是他在跟自己对话。

    子微先元提起古元剑,两指拂过剑脊,然后在剑锋上一弹,一声龙吟般的剑
鸣响彻大殿,然后朗声笑道:「既然我们是同一人,那么就让这剑来证明,待它
刺在身上,看痛的是哪个子微先元吧。」

    子微先元飞身而起,剑随人走,在空中掠过一道寒光,将那男子全身都笼罩
在剑势之下。

    那男子漫不经心地淡喝道:「专鱼何在!」

    一道乌光破空而出,利啸着直刺子微先元喉头。「叮」的一声,子微先元长
剑凝在半空,那根石矛却触电般激射回去。

    一名武士出现在柱顶一侧,他身材佝偻,面目丑陋,畸形的身体上青铜打制
的重甲犹如厚厚的龟壳。他持矛的左臂出奇的粗壮,虬结的肌肉盘根错节,相比
之下,右臂却干瘦短小,上面缚着一只木盾。

    那男子朝子微先元谦和地一笑,说道:「专鱼,用你的石矛穿透他的身体,
把他的血涂抹在月神祭坛上。做完这些,与他同来的那个女孩子就是你的了。」

    专鱼干瘪的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然后举矛朝子微先元扑去。

    12

    那男子好整以暇地立在柱顶,说道:「大祭司别来无恙否?」

    月祭司面沉如水,月神祭坛是供奉月神的圣地,除了历代大祭司,没有任何
人能踏入此地半步,就连圣女也只能在继任大祭司后才进入祭坛。可面前的男子
却轻易出现在坛内,甚至还带着随从的武士。

    拱卫月神殿的法阵仍然在平静地运转着,外面的碧津和碧月池女子都茫然不
知敌人已经进入到月神祭坛。月祭司有十足的信心,即使是一缕微风,也不可能
通过祭坛漫长的甬道,更不可能避开甬道两侧满刻的符文。可他是从哪里来的?

    月祭司压下疑问,纤手从空中拂过,指间已经多了一支白色的羽箭。即使与
峭魃君虞对阵,月祭司也只是信手折下花枝,此时她不惜耗费法力凝成箭矢,已
是动了杀机,要将这个诡异难测的对手一击射杀。

    那枝纯以法力凝成的箭矢长及三尺,箭身晶莹剔透,流淌着迷人的光华。箭
矢扣在弦上,银弓缓缓张开。这一箭凝聚了月祭司全身的法力,世间没有任何人
能够承受月神弓的一击,何况这个虚有其表的男子。

    面对大祭司手中的银弓,坐在柱顶的男子反而挺起胸膛,带着一丝嘲弄的笑
意盯着她,浑然不把她的弓矢放在心上。

    就在月祭司松开弓弦的一刹那,她手指忽然一抖,那枝光彩流溢的法箭歪歪
斜斜地弹离银弓,未及地面就失去了踪影。

    男子放声长笑道:「月祭司乏了,连月神弓都拿不住了。」

    月祭司脸色苍白,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双手。就在她发箭的刹那,这双
手令人无法相信地背叛了她。她心念电转,随即展目朝子微先元看去。

    旁边的子微先元古元剑剑气纵横,将专鱼逼落下风,但专鱼畸形的左臂力大
无穷,虽然身上不时中剑溅血,仍狂叫着缠住子微先元厮杀。

    子微先元上衣已经扯掉,露出充满韧性的蜂腰和宽阔的肩背。但在他腰后,
刚被古元剑划开的伤口赫然已经愈合,被他断然毁去的血咒不仅形状全复,而且
开始充血发亮。而这一切,正在激斗中的子微先元毫不知晓。

    「诡予血咒,焚及九幽,」男子漫声道:「东土西水的鬼神,北原和南荒的
游魂,都将受我差遣!」

    月祭司肌肤像被抽干鲜血一样变得苍白,她痛苦地闭上眼睛,身体不住战栗,
那尝到她鲜血美味的血咒正在疯狂地侵蚀着她肌体、血肉还有灵魂。

    噬魂血咒源于上古使用人祭的巫法,是南荒最诡异神秘的妖术之一。使用人
血为媒介的咒语一旦